李显考有两个“鞋”心思:一,死去的未过门媳妇的那只鞋收得妥妥帖贴,总想攒够钱送回她娘家修个衣冠冢,游魂归故,也算有个交代。二,他的女人,每天巡回机器,路程约等于下海庙至玉佛寺八个来回,脚板走出了个大觚拐、大脚骨。老家讲究,女子俏不俏先看一双脚。
所以,琢磨各式各样的脚和鞋,就成了他日常的主要功课之一,日久成癖,站在门岗得闲就观察,全厂哪个人有什么鞋,一本账。还别说,就此看住了一个人。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阵子,写字间老是莫名地丢东西,起先是藏在办公抽屉里的私房钱体己钱香水钱麻将钱,都魔怔了,男女同事一怕被笑话,不愿声张,二怕撞见鬼,满眼皆贼;终于,财务账房的保险箱被撬了。
警察走来,取了个鞋印,舌头打死结,一声不吭地走了。啥时破案,猴年马月,谁知道呢。这可是全厂的薪水钱,二天等着发呢,急得厂长燎出满唇的水泡。
二天,李显考当班,他照常瞅进进出出的鞋,瞅着瞅着,瞅出点名堂:一个素来鞋不穿烂不换的后生,今天居然套了双不跟脚的新鞋,一步一趿拉,躲着矮着走;四目相对,锥子光攮透死鱼眼,又不露声色地敛回来。
警察把那后生逮进去,一杯真绿茶一副仿银镯,招供;器物的指纹完全对上,扔进河的鞋捞出,钱也如数起回。
事后,上头给李显考发奖状,一张闪眼的红纸片,他高兴了一天就不高兴了,说按规矩得发奖金呢,在办公大楼里嚷,厂长压住羞恼,假声呵呵地签发了几张钞票,李显考拿去替老婆买了双既养脚又好看的鞋。
那年冬天,闹饥荒,吃食金贵,厨子跟着也傲气,不愿搭理人,这天溜溜达达出大门,竟隆重地与李显考打招呼,李显考扬扬下巴回礼,感觉蹊跷,就多看两眼;只见厨子肩上搭耷根发黄皱褶的旧毛巾,天寒地冻哪来的绿头苍蝇追逐,厨子哄赶不赢,急避闪,走出去很远。
几天后,厨子又老模样打此经过,李显考抢先招呼,一把撩过毛巾,嘴上说借来擦汗,手里使暗劲捏绞:绷硬腻滑,像张油木片片。
保卫科出现了。
原来厨子的毛巾浸透了伙房里的白糖水和热猪油,冻结板了,回家再煮化泌出;过门房打招呼是惧怕李显考一双绿豆眼两道锥子光,毛巾搭在肩上是怕揣在怀里油腻,不好洗呢。
三年大旱亏不了一个厨子,惯例呢。那年月,白糖猪油,嘬一口,神仙滋味!这事不大,民愤却很大,愤在从众人碗里刮神仙滋味,传出去,让厨子如何做人。
保卫科长正端着电话机,拨号报警,李显考上前摁压键,柔言轻语道,听说读书人窃书不算窃,那么厨子“顺”食,也不该算偷吧,如此这般,就把事情给化了了。
有时侯,稍稍改换一下语言风格,不扎人耳,无理也能变有理,没理就能找个理。这一套,文化人耍得溜转,李显考哪里学得的,啥时学得的,谁知道呢。
厨子千恩万谢就差给跪下;李显考撇下暖话,念你平日里对老侯还有点善心,还懂点规矩。
老侯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