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城里人对当兵的很敬重,时常有姑娘浪漫,把栀子花别在他胸兜上,插在他的枪口上,一声声英雄一袭袭奇香,耳朵鼻子被灌得奇痒奇堵,他怕守不了规矩,宁可去辎重队推车搬运也不站岗。
部队裁减非战斗人员,辎重队集体退役留在纱厂,李显考又被分配到门岗,归保卫科管。这时姑娘们的浪漫劲过了,直呼他“看门的”,李显考也不生气,说,看门的又咋啦,把我当条鱼鳝呢,浪漫是饵,吊钩在后,不上当,老规矩就这么教的。
火候一到,李显考一点儿也不浪漫地娶了位厂里的女工。就这么简单。
一同退役的人好歹都能坐写字间,捧杯清茶,报纸上捉字,唯独李显考天天倒背双手站在门房:时运不济嗄,想进步而没进步的机会,那时老资格多,谁身上不挂几朵光荣疤;想进步而没进步的能耐,嘴拙,话一出口呛人一跟头。
厂校先生笑他:李显考的绿豆眼锥子光,一辈子啥也没看见,就是看(Kàn)人和看(kān)人了;厂里千百号人嘴杂:惧他、嗔他,喜他、夸他,什么都有,李显考全当刮阵风,腿肚子紧绷,眉眼不动,像根特大号警棍杵在那儿。
保卫科头说,看门看得就是纪律就是规章就是秩序,可他嫌拗口啰嗦,回驳道,再多的新词儿也抵不上一句“规矩”管用,说得顺口,听着自在呢。
都说惹得起各路神仙,惹不起一个看门的。每天,他掐着钟点,净手摁钟钮,圣神如同庙里打更的和尚,钟熄闸落,天地君亲师进出全凭盖戳的纸条。前几年,公车拥挤,有的人被挤成一张薄饼,依旧迟到,哪怕薄饼堆笑成鲜花饼,还得照规矩签字;保卫科头外出,从来就是扬长而去,轮到他当班偏就不启门闸,拎包的说现写一张呗。他认死理,说你随身带着印戳么?条子没戳还不如张厕纸呢;指头捅那人,说,这规矩还是你立的。
那回,厂长死了个亲爹,本来也就是寻常丧事,可偏有一众好事的鼓噪:必须龟壳坟,老祖宗的阴寿也是寿,寿比千年龟;必须椅子墓,生前官场没混上把交椅,死后得有。
那时,物资困难,电石渣替代水泥,归工会管,分配给穷人;他们就打这主意,从池子里掏出满满一车,欲送茔地。李显考大手一挡,说,东西是好东西,砌坟就糟蹋了,我是工会委员咋就不知道给谁呢,破规矩了吧。
追悼会风光,厂长更显风光,打门房过,见人稀疏,李显考扯住厂长,人家以为他会服软,谁知他蹦出句:你爹死了,凭空多出一帮孝子慈孙;你死了,猢狲尽散还会有人孝顺不。
气得厂长三个月不打他当班的前门走,宁可绕三站路走后门。李显考当做没看见,说这厂长不懂规矩呢。
这便是厂校先生所说的看(Kàn)人,至于看(kān)人又是另一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