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头走了,上上下下总觉得亏欠他些什么:是钱,是物,是人情,往细处想,又什么都不欠,倒觉得他走得急,亏欠人家一句招呼、一声告辞呢。当然,这种感觉来也快,去也快,莫说他一介小小的看门人,就是再大的人物,也权当西北风里卷一片枯叶,打个旋,没了。
老李头,名显考,有些别扭吧,有些眼熟吧,我也觉得,这俩字儿凑合在一起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长到十三四了,还是“吣子、吣子”地被使唤,甲长拿着簿册说,日本人要办良民证,吣子没个官名大号,咋弄,不办,恐怕摊上大事呢;但请识字的乡党起名要送两扇猪顺风,他爹没钱,逼急了,就去野坟上照葫芦画瓢,画回个“显考”,交差了事。
后来,他顶着这个名字当上粟裕大将军的支前民工,队里文书每次翻花名册都啧嘴,要他改,他犟,说俺爹起的名字由你改?太不讲究了吧,犯规矩呢。
他在男队推独轮车,未过门的媳妇在女队推独轮车:骨碌碌,骨碌碌,不见头尾的车队,摞满粮秣,一步踏一步地踏进城。
远远的,高楼影绰,夜空泛白,大家争着看稀罕,整齐的节奏走乱了,“轰”一声,谁踩着地雷,硝烟过后,一杆白花花的人腿挂在树桠上,一痉一挛地抽,裤筒没了,鞋还套在脚上。他认识,那是他媳妇的鞋。他闷吼了两下,有声没泪,一路上死人见多了呢。
众人帮助收拾一地的碎尸肉,掩埋了;那只鞋,他揣进怀,晚上避开人,把一张芦席折得稀烂,扬了一地的篾茬子。
车队回返,他不走,门槛上蹲着,旱烟锅一亮一暗一宿,就去当兵,反正与部队首长也熟,好讲话,当天就持枪站在纱厂门口了。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