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位歪梗着脖子扛麻袋走跳板的侯姓装卸工,整天穷得除了捣鼓吃,就不敢有其他念想,八个孩子顿顿食粥,吸溜吸溜,省却筷子,转着粗瓷海碗的沿口往嘴里抽;发育期饭量奇大,个个饿得嘴里伸出的不是舌头是抢食的小手。
老侯改买伙房的白馍,耐饥不耗菜,再觍脸向上面那个“顺”猪油白糖的厨子多讨几个酵僵馍,每天兜回一大袋。人穷志短,没路走。
工会体恤:他按月准点侧在工会门边,讪讪地等拿补助钱;派瓦匠用电石渣重砌窝棚,还镶了块明晃晃的死玻璃当窗。他好激动,一激动鼻子擤出的竟然是两挂不黏稠的清泪。
如今退休,年年加薪年年骂街;那时退休光荣归光荣,七折薪水,人也知足。
老侯退休后天天掮着把大锤,锤眼里插两根长厚竹片板当锤把,摸得油光枣红,弹性借力,专找废弃的樑柱砸,取钢筋换钱;他唾沫唾掌心,再冷的天,上身也赤膊精光,像现代舞者挥舞铁锤,脖颈上青筋如蠖虫攀爬,一弹一收,最后一下他把锤子砸在自己的后脑勺上。这又是题外后话了。
现在的问题是,昨晚,退休但还喘气顺畅的老侯家床板坍了,厂里人当笑话讲,不知道是他俩夫妻折腾还是八个崽闹腾,反正床是真坍了。怎么办,买,他攒下点,可那是棺材板钱,舍不得;不买,咋睡;向工会要,丢不起这张老脸。
此刻,老侯产生了比吃更急迫的念想,于是,他揣着念想到厂里转悠,东张张西望望,有了。
那天细雨,李显考当班,下班钟钮将摁未摁,门闸将启未启,人乱成一团:送雨具、等下班、接情人、赶公车,门里往外挤,门外朝里急。李显考吆喝再三,规矩,规矩,规矩,一个指头朝钟钮过去,门敞开。
这时,一辆自行车被奇大的雨披遮得严实,坦克般直挺挺地往外辗,驭车者罗宋帽遮得只露出眼睛。众人避躲不及。
厂门口有一道橡皮减速带鼓起,滑溜得很。那辆车经过时抖抖晃晃,晃晃抖抖,不听使唤地倒了,哐啷,雨披下响亮地甩出两爿长木板,地上趴着的是找罗宋帽的的老候。
一时间众人明白,看看地下,又齐刷刷望向李显考;李显考也明白,愣了愣,把一句“规矩”和着唾沫往回咽,轴转脖子,仰脸研究墙上的挂历;就剩下个老侯没明白,直搓弄罗宋帽,小喘气不吱声没挪步。
飘来一声“偷”。李显考循声喝道,谁说的偷!这是拿呢。他低声说老侯,哪里拿的木板返回哪里。
老侯哆嗦着照办了,又哆嗦着折回,模样像听候发落呢。
李显考更低声说老侯,把返回的木板再拿出来,遮掩严实些,自行车推着走,莫骑,千万莫骑,推着再打这里过。
老侯完全木了,像误食了橡皮筋的鸡,光脑袋直晃甩,说,求你,莫罚款,罚劳动吧,我舍得下死劲呢。
李显考大声说,恁多废话,仔细听着,上回是拿,这回是送,听懂了没有,推着走,莫骑嗄,快去,我等你呢。
事情过去,厂长背后对保卫科头说,这趟是李显考自己破了规矩,为啥破,怎么破,说得含糊;又说,规矩是个啥,你也莫问,问了就破了规矩。
真懒得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