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了老街二三十年了,今天,我与妻子想看看如今的老街变成什么样子,追忆当年的岁月,可到了老街几乎不认识了,以前的老街前的河流早已被填没,我居住的恭宽坊石库门房子,连同育才路从上海地图上永远消失,而被高楼大厦所代替。老街的参差平房虽在已不是当年,然而,眼前仍闪动着老街当时的情景,使我们又回到了童年时代。
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条沿河老街,它叫虹镇老街,这条老街建于何可年,无从考证。童年时,老街旁有条小河,清清的河水,婆娑的绿柳,小木桥上可以走人,也可以推小车。三三两两的摊贩,有卖针头线脑的、卖纸剪花样的、卖花生瓜子的;还有打卦算命、玩猴耍杂、说唱卖艺……把老街装点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尤其是过年,小桥两侧,更是孩子们的欢乐世界,点炮仗的、抽“贱骨头”的、“斗鸡”的、捉迷藏的、放风筝的,还有戴着各种面具,学着戏台上人物,打闹嬉戏,呈现了一幅妙趣横生的风情画。
老街是欢乐的,也是苦难的。纵横交叉的小河,从苏北等地摇来了贫苦的农民,小船靠岸后,用几张芦席,十几根竹片,一卷就成了“家”,俗称“滚地龙”。别小看“滚地龙”不像样子,可那却是逃荒人的“广厦”,因为,逃荒的人总算有了安身立锥之地,芦席圈内一家人可以安营扎寨了。这里的孩子是更加苦难的,他们要吃没吃,要穿没穿,更谈不上读书识字。他们整天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有的大冬天还赤脚,背着箩筐拾破烂,还有的孩子去学杂耍,学猴子动作卖“艺”,捧着盆子讨钱。
我的童年也和苦难的孩子们一样,在上海有名的贫民窟里长大起来,穿过老街的小木桥到很远的乡下去拾菜皮、拾草,为穷苦的家发挥一点作用。老街是苦难的,然而,它不但给我留下苦难的记忆,而且也给我留下一生难以泯灭的童趣。老街的河到了头就像树干分了杈,分岔出了一条条小河小汊,它像一张网,网住小街特有风情。
十一二岁的我,常与“小呆子”在河汊摸鱼、捉蟹,“小呆子”真猴,他摸鱼自有绝招:或跃身入水,把小河水稀里哗啦搅混,然后顺着河边来个浑水摸鱼;或先用竹竿“劈劈剥剥”在河面一阵打,鱼儿一惊,慌躲进河边树根、草丛中去了,这时,他伸手抠去,感觉有鱼,双手一卡,活蹦乱跳的鱼就捧在双手之中,喜得眉飞色舞,活像捧了一只金元宝。我与“小呆子”在河边抠蟹洞也是十分有趣的,我们发现蟹洞,先用手在洞口捣进拉出,使水与泥浆注入洞中,洞内螃蟹经不起折腾,就会自动地爬了出来,只要一有螃蟹爬动的感觉,三指一捏,螃蟹就会乖乖地捏在手里。当然也会有失算的时候,手指被蟹钳钳住,痛得“哇哇”直叫。当然,更有失风的时候,有一次手伸进“蟹洞”,“啊唷”一声,手一拉手指上竟被一条蛇咬着,吓得我们一连几个月再也不敢掏螃蟹洞了。
过了小木桥不远有个池塘,池塘边是几户人家,种着青翠的竹子,老水牛在水中眯缝起眼睛,悠哉悠哉地抖落着耳朵。小牛犊们,有时在晨曦下摔着尾巴,踢着蹄儿;有时啃着青嫩嫩的草,吃足了便仰起头“哞哞”叫着。有一次,小白牛与小黑牛四蹄生风,四角相抵地打斗起来。看着、看着小白牛渐渐不是小黑牛对手,我一下子“侠气”横溢,跑上去打包不平,伸手一把死死地抓住小黑牛尾巴不放,谁知,小黑牛也不是等闲之辈,头一回,向我抵来,“啊”的一声,我被抵进了河塘。后来,我就有了《童年的小溪》新诗,诗中说:童年曲小溪/迈着/珍珠脚步/叮叮咚咚走来/岸边/白玉兰醒啦/绽出如玉的芳姿/月牙船/被曦光轻轻摇去/驰进了清晨雾霭/星儿/眨巴小眼/溜进了水底/红日/蓬勃跃出/奚水闪烁朝辉/映红了/蝌蚪尾巴/嬉戏出新来春天/野花/遍地绽开/烂漫了缤纷春色/小鸟/划开浅红涟漪/露水滚动在青碧荷叶/蜻蜓/逗耍着冒芽的芦苇/散发了嫩嫩新香/风儿/眯缝着笑眼/裂开巧巧新芽/调皮牛犊/抵着角/脚根底涌动盎然生机。
妙根与我同年,我当年十岁出头,常与他到三、四里外的三道桥乡下去贩卖甜芦须,一捆甜芦须约五十多斤,两块钱一捆。扛到家门口卖,卖得好的话可赚五角钱,而我只能赚二、三毛钱,总是赢不了妙根。只有翻跟斗、竖蜻蜓、斗鸡,我总是百战百胜,尤其是“斗鸡”,准能斗得他人仰马翻……穷人的孩子也是多梦的。儿时的我也做过上学的梦,与有钱人家孩子一样背着书包上学,堂堂正正地坐在教室内听老师讲课,可是,家里太穷了。后来,我似懂非懂地认识了几首唐诗也想成为诗人,那时,认为诗人是世界上最神圣的人。看了几本连环图画就想当画家,买不起纸笔,把红砖头敲碎成一小块一小块,在福安里弄堂水泥地上学画。不要说,画的还是有声有色呢,画观音像观音、画财神像财神、画济公像济公、画哪吒像哪吒,画将是将,画相是相。为了学画,我跑到很远的长治路、丹徒路口一户人家,从门窗外偷看别人画画。并利用卖甜芦须赚来的钱,买了纸笔,正儿八经地画起画来。
你别说,画的《判官捉小鬼图》还真的不错,怒目圆睁的判官,扬着森森杀气的剑,鬼粜胆怯的小鬼,那慌张神态,大人们见了没有不夸的,几十年后,故人相见,总是说起《判官捉小鬼图》。
一九九九年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