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的小河边

作者:史荣东    更新时间:2023-12-07 10:55:14

还是在十岁左右的时候,我寄居在江苏盐城农村,那儿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有一座高耸的宝塔,巍然屹立。清晨曦光爬上了塔尖,宝塔像刚醒的少女一身朝气迎风而立,喜鹊扬翅掠过,抛下一片唧唧喳喳喧闹,把静谧的乡村激活;傍晚夕阳从塔顶上滑落下去,暮色苍茫,宝塔像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鸟雀归窝,踽独喟叹。

  袅袅而起的炊烟是一把无声的军号,召唤着新的一天开始,大人们有的荷犁牵牛去耕耘,有的背着箩筐割草,有的拿锹肩锄,农村的早晨是那么充满生气。表姐是比我大五六岁,黑黝黝瓜子脸上有双闪动的大眼睛,她对什么人都和善,尤其对我处处关爱,所以我成了她的尾巴,什么事都跟着她,她什么事都顺着我,可以说我是她的影子,她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清晨我跟她去割草,回家后跟她喂羊烧饭,晌午我帮她提水送饭。一年中算五月与十月最忙,是村里人大忙季节,当然表姐是忙中又忙的人了,她除了割麦收瓜外还忙着烧饭洗衣,晚上还要缝衣纳鞋,她好像从不知累似的。

  一年两季,一季是小麦油菜,一季是地瓜。种地瓜事真多,先用马粪牛粪育秧,田也弄成一垄一垄的,再加上猪粪什么一个坑、一个坑埋基肥,苗成后再插上去培土浇水,长成藤后还要按时翻藤,遇到下雨雨后随即翻藤,我问为什,表姐笑了说,傻弟弟,藤生根多了只长叶子不结瓜。翻地瓜藤可是个力气活,一根木棍插到藤下里木棍一起就翻一大片,先从左垄翻到右垄,再从右垄翻到左垄。有一次我拿木棍要学表姐样子翻藤,表姐说,你还小呢。我说,十岁的男子汉还小?我把木棍插进地瓜藤使用足力气地往上,唉,真丢人,就是怎么也翻不动。“啊唷”棍一起一屁股仰面朝天,“呜呜”地哭了起。表姐“扑嗤”笑出眼泪,“十岁的男子汉还会哭鼻子?来,姐刨地瓜给吃。”我狠狠地踢了瓜藤一脚,“哼!”

  在家门口有条弯弯曲曲小河,河水清澈,宝塔倒映在水中轻盈剔透,河边野花盛开着,有黄的白的兰的红的什么颜色都有,表姐爱花常常采了几朵鲜艳插在头上对着河水比试着,忽然,悠扬笛声从小河那头飘过来,表姐哼着:“小河弯弯清悠悠,小河那头是刘郎哥。妹妹插花你可知,心儿如同一条河。河水清清流不尽,涓涓轻问妹郎哥?”我好奇问,“表姐,郎哥是不是刘大哥?”表姐脸红了,娇嗔地说,“小孩子,别瞎扯!”

“我听爷爷说表姐从小与刘大哥家换婚,刘大哥妹妹给大表哥的,刘大哥什么样子?笛子是刘大哥吹的?”

“嗯,人到长得很壮实,是个耕田耙地是个好手。笛子吹得也不错。”表姐脸上漾开了一朵花。

“带我去看看好不?叫刘大哥教我吹笛子好吗?”我连珠炮似发问。

“以后吧。”

  打那以后连梦中都在梦到刘大哥样子,有时像大表哥有时像二表哥,什么样子都有,甚至在梦中刘大哥教我吹笛子,我吹得可好听呢。

  农忙后村里来了戏班子,说县里淮剧团下乡演出,村里人忙开了,天未黑已经把戏台下挤成黑压压一片,台上演员表吸引住一双目光,“下河调”的缠绵委婉使偌大的麦场鸦雀无声。我发觉表姐总是心不在焉,不时地向场外张望,她在灯火阑珊的角落发现了什么,点点头拉着我悄悄离开了戏场,在小河柳树旁张望着,不一会儿只见一个壮实青年人走来。

“刘大哥!”我脱口而出。

“机灵鬼,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他准是!”我奔到刘大哥面前说,“刘大哥,叫我吹笛子好吗?”

“好,好,好。”刘大哥爽快说。

“不许赖,拉钩。”

“拉钩,拉钩。”

  表姐笑了,她与刘大哥手搀手坐到小河边,河边月色真好,池塘菱花飘拂着淡淡清香,一大一小水牛悠哉悠哉地眯缝着眼,不时抖忽着长长的耳朵。低吟蟋蟀声引起我好奇,我从表姐怀中走出捉蟋蟀去了,月光下两个影子越靠越近,我冷不丁一块石头落在水中溅得他们一脸是水,表姐并没发怒而是瞪了我一眼,“调皮鬼,再淘气姐不跟你好了。”

  很久很久,看戏人渐渐散了,表姐抡在人前回家,临了叮咛说不要告诉家里人。可我总是忘不了吹笛子事儿,不管人前人后刘大哥长刘大哥短问个不停。

  田埂里玉米已过人头,月光如乳,大地飘纱,一汪池水飘逸着菱香,蛙声阵阵使池塘有了几分活气。表姐背着筐箩在玉米地里摘玉米,一只只玉米饱满莹晶,须儿像盔缨在月色中飘拂,萤火虫不时划过,人感到一阵凉爽。我突然问“表姐烤玉米好吃吗?”表姐说,“可好吃呢,香喷喷的。”

“我要吃烤玉米!”

“不,晚上不行,明天姐烤给你吃好不?”

“不,我要吃呗,我要!”表姐经不住死缠硬磨便拾来树枝架划着火烤起玉米,表姐真有一手,烤出的玉米一点不焦,只只都是金黄金黄的,吃起来喷喷香。

“表弟,你长大做什么?”表姐掸了掸火堆飞扬起灰说。

“像刘大哥,耕田靶地样样都会。”我自信说。

“别胡扯,大上海人怎会种地?”她又问,“回到上海还想姐吗?”

“不,我不离开你,我和姐天天在一起。”我天真烂漫偎依在表姐怀中说。

  表姐感动地闪烁着泪水紧紧搂着我,仿佛她一松手我会飞了似的,她擗掰着玉米一粒粒送到我嘴里喃喃说,“表弟,姐也想天天和你在一起,可是……”

  没几天,我在哭闹声中回到了上海,以后表姐与大刘哥一起到上海看过我一次,刘大哥特地送我一支笛子和笛谱说,“很不好意思,没教你怎样吹笛子。”

  而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俩,几十年沧桑岁月,我在不止一次梦里,梦见表姐总是黑黝黝瓜子脸上,有一双闪动的大眼睛,还有那高耸的宝塔,鸟儿叽叽喳喳飞过,清清曲曲的河水,飘来悠扬笛声与表姐的歌声,还有在河边捉蟋蟀,在瓜地翻藤、刨瓜,在玉米田里烤玉米的情景历历在目,依稀如同昨天。不知怎么的,这几年在梦中总不见表姐的影子,多烦人呀,昨夜,又见到了她,还是黑黝黝瓜子脸上,有一双闪动的大眼睛,一点没有变,我扑了上去,她却不见了,多失望哪!

1993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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