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作者:史荣东    更新时间:2023-12-07 10:19:17

老房子,我虽离开了你,然而,却久久地依恋着你,依恋着那段跋涉的人生。

我的老房子人称“两万户”,是四十多年前上海第一批建造的一幢两层工房,门前有两棵比房龄还老的高大挺拔梧桐树,它像两把巨伞似地把老房子遮得严严实实。窗前,有块不小的院子,可以养花植树。对于我们祖孙三代蜗居九个平方米的“烘箱式”亭子间来说,无疑是进了“天府之国”了,我们全家人如获至宝地欢欣一番。

老房子确有绝妙之处,盛夏酷热难熬,弄堂里躺的尽是纳凉人,而我家却像避暑山庄,凉风习习。即使天寒地冻的严冬,只要太阳曦光撒落在床头,家中便是暖气融融。每逢清晨、傍晚,只要窗子一推,一股新鲜的空气,涌入窗中,使人精神为之一振。

我从搬进老房子以后,对养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要卖花姑娘把花说得天花乱坠,眼前就呈现了七彩斑斓的天地。刚一开始,各式各样的花买了很多,大盆小盆地放了一院子。想:过了不久,就可以春色满院了,然而,不过几天,买来的花儿却出人意料地一棵棵、一朵朵,枝枯叶零,香飘玉散了,我像泄了气的皮球。可当我遛跶于花市,经买花人一勾,又勾活了养魂魄,眼前又呈现了色彩斑斓的世界,一片千紫万红的景象在眼前萦绕。

  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买了又死,死了又种。有时为了买株名花,口袋内钱洗劫一空还不算,竟把口袋中香烟拿出充数。妻子为此常和我发生争吵,她发狠地说:“再买,把院子中盆盆罐罐统统扔出去!”有一次,我陪她淮海路买衣服,途经江阴路花鸟市场时,我乘她一不留神,开了小差——买花去了。回家后,妻子见我手上捧的花,她怒眉横挑,伸手夺过新买的花,扔在地上踏个粉碎。我一时火起,回手一记耳光。她发疯似地把院中的花盆“乒乒乓乓”,把花盆砸个遍地开花。幸亏女儿、儿子从中劝说,才使一场风波化险为夷。其实呢,是我不好,我不该丟下她独自行动,也难怪她发这么大的火,都怨我“花迷心窍”!

在我不断地努力下,我那不小的庭院成了春有月季、海棠、兰花;夏有君子兰、含笑、米兰;秋有红枫、菊花、石榴;冬有五针松、水仙、吊兰,庭院内洋溢不同的色彩。下班后,点支烟,品着茗,品味着花的不同韵味,悠哉悠也,一天的驾驶车辆的辛苦飘然而散。

有人说,“玩物丧志”,我却不以为然。我如此酷爱种花,并不是仅仅为花开红的似霞,黄的如金,白的赛云,紫的胜墨,而是在种花、养花中体会到人生的意义,从花的生长中感悟到人生的启迪。花的勃发,是生命力量的体现,也是人生的生命勃发体现。尤其在逆境中,艰难曲折更显得生命的意义,更能显得人的锲而不舍精神!一个人只要有追求、有理想,他的生命更有价值。一朵花开,往往体现它的生命光辉,如:茶花要用八个月的含苞,在料峭春寒中展现出,姹紫嫣红的风骚;米兰花蕊,小得往往不起人眼,然而花开香袭凌云;昙花的花开虽是短短的一瞬,她在开花的瞬间,几乎在以命展现她万千风釆。

小学未上一天的我,在三十七岁时,竟异想天开地躺在花瓣中,做起文学梦来。刚出手的“大作”,可谓是“一鸣惊人”:不是句子不通,就是错别字连篇,不是把褒义词用成贬义词,就是将贬义词用成褒义词,看了叫人啼笑皆非。“有志者,事竟成”,这是我的座右铭。我锲而不舍地查阅字典,把写出的稿子,一字一句对照字典,小首小诗、一篇短文、往往字典要翻十几遍,甚至几十遍。仅靠翻阅字典还是写不出好文章的,还要学习语法与修辞,还要读各式各样的书。我把好的句子摘录下来,不断地丰富自己写作。一篇篇“文章”寄出去了,一封封退稿信来了。日久天长,就连邻居也另眼看待我这个“作家”了,就连妻子也成了“作家夫人”。有一年大年初一,我请客吃饭,不知谁大叫一声:“大作家,拿稿费!”一屋子客人都惊讶了。我奔出去一看:竟是退稿。我羞愧难忍把退稿撕个粉碎!

前几年,我买的一棵葡萄树,虽然爬满了架子,但总不见结葡萄,妻子嫌它挡住光线,房子大修时砍了。然而,到了春天,它出奇地从根部爆出新叶,不久又成了一棵新苗。它给我很大的震撼,于是,我又重新拿起了笔,使我奋笔不止!妻子中班回来了,见我伏案而眠,手中还握着笔。她悄悄地冲了一杯热咖啡,这时,才知道妻子心与我相通的。当我写东西像作了“魔”,一天只睡三、四小时,妻子见我双眸发愣,就知道又在“魔病”发作。她怕我累垮身体,总是像管孩子似地管住我,使我不能动笔。没奈何,我得早早休息,蓄精养锐。妻子上中班去了,我骨碌翻身下床,拿起笔来,估计她下班快要回家,我头往被里一栽“打起呼来”来。妻子见了笑道:“装什么,烟头还在冒烟呢?”我翻身答道:“牡丹还能为花不为命,它追求的花开的季节!”

一天晚上,儿子爬到我大腿上数星星。儿子指着牛郎、织女星问:“牛郎与织女星相隔这么宽的银河,他们能会面吗?”

“会,有喜鹊架桥,喜鹊是报喜的鸟。”我随口说,“人见到喜鹊,就会喜事临门了。”

“嗯,怪不得爸爸老是退稿,因为喜鹊飞不到我家。”

“这……”我迟疑半晌,“只要有生命的花,它总会有花期的。”

“爸,我懂了,你企盼着花期!”

不是的么,我正像茶花那样,育蕾大半年,经历了雷、电、风、霜,追寻着山花烂漫的一天!

老房子,我虽依依不舍地离开你,然而,那段追寻花期的岁月,却时时萦绕眼前。

一九九二年夏写于上海新居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