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23-10-10 13:56:49

那早,照例,车夫刘吸溜吸溜喝粥,琴匠吴呜咽呜咽吹箫,吹得人木晕晕的,向来本分的他放下粥碗,竟迷迷瞪瞪地蹬上无牌无照的三轮车在大马路上闲逛。当一只大手掌横在眼前,警察同志,他才惊醒。任他怎样磨嘴皮子耍赖,车子还是被拖走了。

车夫刘把气撒在琴匠吴身上,挥舞着扣车的凭条,骂道,辣死你个妈妈不开花,再吹,把你竹筒子拗断。

车夫刘,先拉黄包车,后蹬三轮车,没老婆,也可能老婆跟人跑了,或晴或雨都裤脚挽过膝,露出硬毛支棱,硬肉也支棱的小腿,这装束与上身不配:灰学生装装,胸兜里露出一截铜亮的笔帽。人家笑话,不识字还别支钢笔。他回敬道,懂个屁,你当我一般呢。

他的确不认字,但识路识人头。上海几千条马路,只要你说个大概,他闷一句,好唻,您坐稳了,心里已经盘算出最佳路径;不管是什么人,他余光一瞥,从客人跨车的姿势,就猜出属哪票货色,善茬凶头,云游僧坐地虎。

他的确不一般,是上面一家大户人家的私人车夫,拉四盏汽灯的车。按当时档次排列:一盏灯犬字车、两盏灯哭字车、三盏灯品字车,四盏灯器字车,最阔气,连车夫都平添威风。

东家上上下下皆称呼他一个字“刘”,不像在马路上,谁都可以没轻没重哇一声“黄包车”、“三轮车”,连个“夫”字都懒去了,使唤个活人像使唤个死物,你还必须循声把车子拉过去。唯独他,听见当没听见,飞一口吐沫,走人。

东家的楼宅离车夫刘窝棚不远,下人众多,时刻听吩咐,他不,他专伺候老太爷一人,事不多钱不少,得闲就把车子带回家整理,坐垫靠垫晾洗,车轴子滴油,车箍抹出本色,篷布抻去皱褶,末了,长叹一声,可惜,这车是人家的。

他不识钟点,只认长短针的位置。怕耽误事,他时不时直起腰,知趣地站在我家门槛外问时间,尽管大人们防他防得尴尬。他也不介意,很后来还拉着我兜风,走一路说一路,那些个破事,至今都能背下来。

吹得最多的是,老早,巡捕撬照会,满大街的车夫跑得精光,他却笑嘻嘻迎上去,一口纯正的盐阜口音,说自己是顾竹轩的人,其实此人脸长脸短、高挑矬子一概不知,只晓得是同乡,报名号,管用,唬得巡捕一愣一愣,掂出这位靠黄包车起家发家,“苏北大亨”的分量,敢与黄麻皮,黄金荣博命,挥挥手礼送。

他得意地告诉我,如何干上私人车夫的。

秋夜,他从天蟾舞台拉上两位打扮入时的小姐,不像操风化生意的,行至大厦背面,生怕穿堂风非礼小姐的旗袍,停车脱号衣,挡她们膝盖,人家嫌汗腻,不要。这时,上来几个截道的,蒙着脸说狠话,女人缩成一团,车夫刘咆哮,辣死你个妈妈不开花,睁开狗眼望望,吾是顾四瘪嘴的兄弟呢。对方全没影了。

那家老太爷知道事情经过后说,阿弥陀佛,碰到好汉了。第二天就差人找到车夫刘,要专职替他拉车。车夫刘心里高兴,脸上装不乐意,条件是:三轮车买新的,人家答应,还添置一辆黄包车;管三顿饭,没事;月薪结光洋,行。

来人也立了种种规矩,只许在下人房等差遣,不许打听东家姓甚名啥,不许进正楼,不许与外人搭讪,不许穿得邋邋遢遢,等等,在车夫刘看来都不是事儿的事,满口说是。来人走后,他乐得蹦高,差点把窝棚顶穿。打个比方,那个时代,哪位车夫能被大户人家雇佣就相当于现在进大型国企了。

东家有好几辆小卧车,闲着,车夫刘认识,车头上扑扇鸟翅膀的是奥斯汀,值铜钿咯。听说,老太爷不喜欢,嫌机器车火油味重,吃油还吃饭,人力车吃得就是一口饭,有长劲,所以偏爱坐人力车,而且黄包车三轮车轮番着坐。

老太爷似乎内行,一不高兴便训车夫刘:车子应该怎样保养加油,如何拉车节省气力,那条弄堂可以抄近路。下人说老太爷年轻时拉过车,苦出身,车夫刘相信一半。

老太爷不许他穿号衣,替他置办了三套行头,灰学生装,勤洗换,特别是上大场面的人家,上几家知名饭店酒楼,必让管家仔细收拾他一番:衣服没有汗渍,头上抹点油,笔套别别正,挽过膝的裤管放整齐,捏出裤缝。

尽管他固执地认为,挽起裤管拉车,不伤布料又能脚底生风;他很享受这种耳风呼呼,路边的景色迅速后退的感觉,以及放大声驱赶“闪开闪开,让一让”的神气。

这家人家是做什么营生的,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要发饷时有几块白花花的大洋就浑身来劲;他庆幸遇到了好人家,大方得连下人都围坐吃席饭。

他看不懂东家的能耐:听下人讲,大少爷供职新六军,二少爷投奔新四军,老三娶东洋女人,各方均能圆场;四处八方上下路,处处得势路路皆通,连十字路口的警察见了也忙扳一路的绿灯。

让他吃惊的是,1949年,老太爷竟换上中山装,熨烫得笔挺,胸口挂根红绸条,打扮得像个新郎,去人民政府礼堂开会。不同的是,那次开会他很远就下了车夫刘的车,自己走过去的。

回想想,这多年一路的商家忙不迭换旗帜:青天白日满地红、东洋红膏药、小汪的青天白日,老蒋的青天白日,一直到解放军的铁甲小钢炮辗过外白渡桥才太平了;这座城市世道再更迭,总有些大户人家能左右逢源,活得滋润自在,怎么回事,谁知道呢。

当然,这些不怎么碍车夫刘的事,他依旧像匹马一样的,为了吃而去奔跑,为了奔跑而去吃,就这么简单重复。

新社会了,黄包车不雅,自然淘汰,车夫刘由伺候转为“服务”,一样的活计,换个新词;他怕黄包车被怠慢,露天日晒雨淋,向东家讨要,大少爷说这可是老太爷的念想。车夫刘疑惑,都万贯家产了,还在乎这架破车。

从前的朋友邀他入伙人力车合作社,他犹犹豫豫去了一趟看看,又一声不吭返回:东家待他不薄,他不能不仗义。

没多久,全市汽油断供,私人小卧车,包括东家的那几辆奥斯汀都趴下了。家人称赞,还是老太爷棋高一着,多亏了自备了一辆不吃油的三轮车,养了一位只吃饭的车夫刘;东家是“多亏了”,车夫刘却亏多了,凭空多出许多活,诸如驮东家女眷逛街观景听戏,往返酒店车站迎送客人朋友等。

车夫刘忙得轴转,抹不开脸谈钱,气色有点沉。大少爷看出来了,说,你就甭多想了,以前活少钱也没减,如今活多钱也不加。车夫刘咽下话头。

车夫刘俩腿儿朝前蹬,卖苦力;老太爷俩腿儿往后蹬,,换来世。

那是个大热天,他听管家使唤,第一次踏进收拾成灵堂的大客厅,不敢正眼面对挺在楠木棺材里的老太爷,爬上爬下地抬重物挪家具,屋里有当时极稀罕的家用冷气机吹着,还是拉回几车冰块,铺敷在棺材外围;细致活儿繁杂,忙不过来,管家也不许他碰。

他往车垫上铺块素净的毛巾,等待管家坐着去纸玲珑店置办纸扎的祭品。人家看了看,扭过脸打电话要了出租车。他明显感到此时此地,直至往后,已经没他什么事了,该走了呢。

他蹲在弄堂口抽苦烟,来了几位后生擎着花圈打听姓顾的丧家。他说,丧家有,只是不知姓啥。那几个人诧异地说,为顾竹轩吊丧呢。他这才知道老太爷是何等人物,暗自一愣,自己往日吹牛壮胆吓唬人的所谓靠山就是这死老头呢,真他妈的知道晚了,巴结不上了;怪不得说黄包车是老太爷的念想呢,这又能怎样呢,到头还不笔挺地躺在棺材里。车夫刘没有更多想法了。

待丧事全部了清,趁晚饭下人围一桌子,他向诸位拱手告辞。三少爷听见动静追出来,谨慎地试探,干下去吧。他摇头。那么一次结清。是啰。他想说,带走车子,理由是仗着它吃饭呢,嘴张了张,说不出口。大少爷,哐啷,把车子锁进库房。

他说不上伤感也说不上不伤感,两腿牵着身子自动回家。歇了一天,回回神,他迈进公家单位,老本行,蹬三轮:薪水,交了份钱全归自己;吃饭,自理;啥叫劳保,他抓了狗皮膏药锡类散试试,真的不要钱哩;一周休一天,他不歇,赚到钱就是最大的歇息。

此时的车夫刘,风格不变:着学生装挽裤脚露铜笔帽,让人看不懂,客人轻易不敢光顾,即便上了车也佝头缩颈,嘀咕,你看,这身打扮约莫是干部体验生活,微服私访呢。车夫刘装没听见,快蹬。

让他胸口攮猪毛的是,那么多同行揽活低三下四;倘若路上两拨人要车,一个喊“三轮车”,一个喊“同志”,他必接“同志”。后来,马路上赤脚拖鞋布鞋皮鞋一色的“同志”。“同志”多了也麻烦,一声呼唤,人皆回头。

他一本正经地蹬车,知道车上拉的只不过是“同志”罢了,警察同志不会像以前老东家顾竹轩在世时那样,扳一路的绿灯。

说到老东家,心里总会咯噔一下。那年冬天,他蹬车在外滩,怎就感应到老东家要被人造反了,倒贴车钱也要撵客人下车,慌慌往回蹬,到了曾经千百次进出的弄堂,只见第一波人未散,第二波人又至,正兴奋地将库房里的黄包车三轮车横拖倒拽,那可是车夫刘的第二双腿嗄,一阵揪心。他懂,此刻不能戗着捋毛,大喝道,好,干得好,帮着一起发力。

对方问,什么成分?

车夫,不,三轮车工人。

穷人拉车富人坐,不公平。

对,该砸,你们忙造反,我闲我来砸。

车就交给你了,从今往后拉客必先问成分。

是哩,是哩。车夫刘大声应诺又悄悄嘀咕,牛皮哄哄,再狠也狠不过顾老板,到头来还得躺棺材。

车夫刘怕造反的人变卦,决意一次带走,加上自己蹬来的车,共三架,怎么办,急得直搓皮厚肉糙的手。当过新四军的二少爷落难在家,灰头土脸地上来帮忙,捣鼓好久,才一架牵一架地拖走,有点浩荡,像一列无轨电车。到家,俩人卸车,让车头翘着,昂在窝棚的窗窟窿前。

车夫刘握住二少爷的手说,同志,谢谢啦。二少爷没反应过来,泪水打滚。

车夫刘围着车转,只觉得腰板硬底气足,阔了:一、炒自家鱿鱼还公家车,管头管脚不自由,还要交份子钱;二、造反也有好处呢,车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归自己了,天下车夫共同的梦想;三、蹬自己的车,替自己打工,他笑出声来;四、拉人闲逛,不必躲躲闪闪,怕被东家看见,我就是东家,东家就是我。他说得傲气。

但岁数不饶人,已经老了还得往死里下劲,车龙头上挂着顾家二少爷送的军用水壶和几张烧饼,风里雨里,去也蹬归也蹬。

我几次遇见:风打着呼哨在大楼缝隙转圈,他撅起无肉的瘪臀,左右跳着蹬,脖颈鹅长,脑袋努力拱,车兜里满塞一位肥硕的胖子或一双甜腻的男女。上陡桥,他慌下车,一手稳龙头一手拽车帮,如弯弓弹起,一步砸一步,硬把车子扯上桥;下急坡,他涨红脸,眼白多而眼黑少,半仰着身子几乎触及桥面,抓地的脚掌一寸一寸往下挪,直到平地,车子站住,方见他,喘大气,沁出一脸的汗珠子。

人家都灭灯睡觉时,他腿脚绵软地回来了,脸上的神情相当知足,从窝棚里传出的数钱声可以感觉是存心放大声,数给人家听。

好景不长,人力客运三轮车一夜之间基本消失了,替代的是三个轱辘的乌龟车,噗噗噗冒黑屁,快是快,急弯易翻。据说黄包车三轮车乌龟车都是学小日本的,谁知道呢。马路上车夫刘一人一车孤寂地还在游荡,警察同志横看竖看这很有年代的车子和驾驭它的人,摇摇头,勉强地走了。多少年以后,人家的城市记忆:车夫刘可能是最后一位三轮车夫,车子屁股后面的牌照一定是最后一张。

后来,政府彻底收缴了此类车牌照,胆大的做野车生意,车夫刘不敢。

现在,回到车夫刘的故事开头。车子被扣,他瞧啥都烦干啥都懒,屙撒了几天的尿壶马桶搁在窝棚里发酵发臭,扰得四邻不安。

大家只好自发地找交警队的熟人,托关系替他说情。

车子领回来时,他高兴地到处作揖,敬飞马烟,又花上好几天功夫,将车子大卸八块,擦洗晾干抹油,动作沉缓,像是在处理自家打小养大,出过大力的牲口尸骸。

窗窟窿前放不下三架车子,便转移到他窝棚的门窟窿对面,视线范围之内。这样,原本狭窄的过道更过不去人了,邻居抱怨,放着碍事,不如趁早卖铁换俩钱呢。车夫刘有一大堆理由,就不!

至此,他仍不消停,每天贼般地掀开油布瞅瞅,远远听见收破烂的摇铃声就紧张就喝斥,不卖,不卖,多少钱都不卖,追出两站路骂。一位精神病院的医生循着琴匠吴的名声来买箫,

人家不卖,却一眼诊断出站在旁边望野眼的车夫刘患焦虑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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