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23-10-10 13:56:33

琴匠吴,干瘦脚跛罗锅,脖颈子坠块从不解下的黏糊糊的油布,以修理和保养沪上名角琴师的京胡为生。手上整天端着活计,见人翻眼不招呼,我从没听他说过一句“饭吃过啦”之类的淡话。天大的事,必说的话,都以拉弦声作答;夜半试琴扰人清梦,遭呵斥,琴声仍旧不歇。日久,旁人习惯,灭了琴声,反倒睡不安稳。

有人说他是个聋甏。

我不信,趁他不备擂一通钢精镬子,居然毫无反应,他依旧偻着身子用光滑的牛角片揉磨蛇皮;大概是生皮,宽两拃,蜷圈一盘,黑斑白线的鳞纹流溢出绸缎光泽,不怵人。

聋甏怎么能做这营生,说来话长。

别看他现在像半截烂转杵在泥里,打民国二十二年起就是琴行高手,听觉了得,有人试过:百步外百人扯百琴,他侧头,手掌勺耳朵,立马辨出自家造的琴是否在其中,若在,再辨琴弦更张的如何。一时间,沪上名角的琴师不**造的琴登台就不自在。所言未经勘考。

确实,经他养过的京胡,再犟也得服:不涩不油,酥声金响,能托嗓音竖起,又扶嗓音站住,再稳稳地搀嗓音落地。这话怎讲,不懂。

更重要的是,琴匠吴口风极紧,从不打听琴的主人是谁,明白了也不说。都说名角难伺候,其实琴师更摆谱,规矩有三:一、生琴不用,琴有灵性,不事二主;二、熟琴忌讳,琴出自谁手不说,怕泄天机;三、半生半熟退避,暗中较劲的对手琴师的琴摸都不摸,知趣。倘若犯了第三条,搬出各自傍靠的名角,轻则,请杜先生,杜月笙出面吃讲茶,重则,捣完琴行再对簿公堂,结下夙仇。

做派虽繁复,但琴匠吴如同厅堂柱下的础石,础石敦实,楼就不亏:头天夜里闷头接活,二天日里闷头干活,完事装匣,裹上大红布,留记号;到夜,闷头交货,闷头点票子,宾主不逗留,没废话,旁人谁也记不得他们的模样。

主顾出手阔绰,琴匠吴小赚俩钱。他先前住在上面,有门丁的大弄堂里,原本好好的耳朵就是在那里惹的祸。

大弄堂的隔壁原是个小学校操场,东洋马队进虹口,生意人,中国生意人竟发现了生意,用木栅栏将操场围成马场,里面修了厩棚、料库和掌蹄铁的架子,通过东洋马贩子,伺候东洋马,去赘膘配鞍辔换马掌,曲线发财,发曲线的财。

东洋人倭矮,牲口却高大撅腚,喜欢在栅栏上蹭痒痒,时不时尾巴一扬,朝木栅栏外屙屎撒尿。路人怕事尽量绕着走。

马场由一位马夫打理,老板住在有轨电车八站路外的洋房里,拉胡琴听无线电哼小曲。

这天大早,宿酒未醒的马夫牵出一匹白马,刷洗梳理时吃惊地发现马尾巴须毛竟被齐齐地剪去,他以为眼花,定睛再看,依旧秃噜。

他惶惶报告,又小碎步跟在老板后面回来。

事情就这么毫无悬念地明摆着:白马的两爿肉臀之间干净得如同一个大白胖子的光屁股,夹一把小笤帚。

老板踹翻了马夫。骂骂咧咧,限你今天抓到窃贼,不然把你当马骑。老板又问,报官没有?马夫搧自己耳光子答,是嘞,就去。老板再踹翻马夫,喝道,你傻嗄,不许去!

马夫懵了,从地上爬起,浑身痛却找不到痛点,想哭也没有哭的由头;马尾巴怎么就凭空没了呢,自家性命嗄,不得好死的小毛贼,你薅两根也就罢了,竟连根拔。偷马尾巴有什么用呢,他知道能做和尚的尘拂,做郎中的药引,做女癞秃的假辫,做,脑袋想痛了,也没个头绪,想溜,不敢挪步,躲不过东洋狼犬的鼻子。

隔壁大弄堂传来吱噶吱噶的胡琴声,马夫顿时转过神来,琴匠吴,就是他!他偷马尾做琴弓。冤枉?冤枉也是他干的。

马夫高兴,不料,老板听了此消息更高兴,说,现在可以报官了,只许报华人警署。以马夫理解,如果日本人晓得他连根马尾巴都看不住,必断生意,但还是懵。

下午,老板带来俩华警,马夫凑上去邀功,人家捅着卷宗纸的下沿,叫马夫摁手印,说不识字没事,盖大红油戳的官纸还会蒙你。摁毕,他仨径直去了隔壁大弄堂,不多会儿就见老板护着几把散架的胡琴,华警提一绺白花花的马尾须毛,将琴匠吴拴在车上带走。

这就坐实了琴匠吴是贼。

马夫望着车子掀起的尘土,生一缕悲悯,又疑惑,抓人归抓人,拿那些摔烂的琴做啥,再说,老板的精神头旺得蹊跷呢。

一次,马老板将驽马卖个好价钱,喝酒喝晕漏嘴:原来,东洋马贩子玩票旦角,想拜梅兰芳教几嗓子,无奈大师蓄须罢演,趋近不得。马老板讨好说,马场隔壁弄堂的琴匠吴专替沪上名角造琴,何不让他造把琴,我拉您唱,和着留声机里的梅兰芳,也算有神交了。

谁知,琴匠吴耳朵说背就背了,造不了,造好的琴荒腔走板,都捶了砸了,你看墙旮旯一堆。马老板去,东洋马贩子去,警察去,听词一律,明摆着就是学梅兰芳,不事东洋;气得一帮子东洋浪人寻上门,专揍琴匠吴耳朵,吼道,叫你再聋,送大日本宪兵队耳朵就不聋了呢。

见琴匠吴腿折浪荡,头肿猪头,马老板心怵,一怵断生意;二怵出人命。可又不愿就此歇手,东洋马贩子哪里如何交代呢,就设个局,以马尾巴为由头,栽赃琴匠吴,押他进警局,在班房里把散架的胡琴拍装好。完事,唤过保长寻铺保。

熟悉的店铺皆不愿意,末了还是城隍庙琴行掌柜拿钱赎人,条件是琴匠吴到他家当上手师傅。

出狱后,他开始聋了,再骇人的声响都惊不了他。

琴行掌柜好张扬,在店门楣上加块匾额,鎏金镌字“琴师众而名匠无(吴)”。他看了心里一咯噔,也没法子,硬着头皮指点一众学生意的:熬鱼胶蒙蛇皮,担子楔筒子,烫孔按捻子,忙得轴转。店里的生意大半借他的名气。

不久,他约摸着赎金已还清,情恩了了,就告辞,搬迁至现在的窝棚。据说是大弄堂看热闹的人多,喧哗碍事,此地清净,一个个穷得光顾得觅食,没工夫操闲心。

琴匠吴也似乎因聋而哑,与四邻不语,劳作到黄昏才家鼠般地在窝棚窗窟窿里探探头。

夜深人静,窝棚开始漏出闷闷的胡琴声,门窗窟窿已被堵严实,大人壮着胆抠洞看。

昏暗中,煤油灯投出一个晃动的黑影,琴匠吴举止怪异:肩膀顶着胡琴,平搁,像喵步枪准星似的,琴筒敞口用布团塞住,斜脑袋,耳朵片紧贴琴筒,嘴唇却能含住琴弦,弓一下一下紧扯缓拉。

针密线匀,一攮一穿,锦绣江南;天高水涩,一掠一割,荒凉漠北。

刹那,什么都停了,四周窝棚上的虫眼疤瘤豁地洞开,将声音悉数吸入,死寂,梦境坠楼的死寂。

撂下琴,他腰杆笔直,轴头张望,双眼绿绿地亮颤,准备捕捉虚空中某个带哨音飞翔着的小动物,无果。他回回神,将牙咬住琴担梢头,弓又跳动起来了。

夜夜如此,不懂的人说他好琴,好得成痴变疯;懂的人说训琴如训狗,越调教越服帖,他这是在替名角琴师养琴呢。

据说,梅兰芳剃须复出,首场就是用他养了八年的琴呢。他聋聋地没有听到。

琴师们知道他已经聋了,却还冲着他去,当他的面竖大拇指说,聋甏造琴灵气不减。他聋聋地没有反应。

不久,解放了,大小琴行琴铺都收归国营,高匠散尽,业内的陈规陋习也悉数被破,但总有些琴主就好那一口,七转八拐地找到他,借着门窗窟窿的亮说,吴师傅有劳您了,请看看这琴。琴匠吴一句话没得,摊开巴掌,意思是五块钱五天取货,没得商量。琴主要求将丝弦改成钢弦,他头摇得坚定,人家拿他没办法。

有国营民乐器厂觅宝般地邀他加入,好一阵比划,他不抬头抽了抽弓子,噶吱嘎吱,似拟人语:这活嫌人杂。如此三番,来人骂道,你个不识抬举的聋甏!反正不怕他听见,气咻咻回转交差。

大人见我老是跟着琴匠吴转,揪回家,吼,再去打断你腿,那家伙如何如何怪异。可我觉得大人描绘的不是个人,是件会发声音的器物。

下面是我和琴匠吴两人之间的故事。

他有事忙,我少年闲,时常帮他递个工具什么的;他凿凿钻钻一截细竹,送我一管竹箫,把着手教我,他身上鰾胶松香的混合味熏得我大憋气。他干活时常对自己嘟囔:这料好,瓷实,不名贵,不抢戏不没戏;水滑,水滑靠养出来的,打蜡上油,贼光呢。我没听懂,搭不上腔。

此般玩耍当然比念书有趣,谁知道玩出事来了。

那天,琴匠吴拉稀,数次慌慌地寻个避人处。黄昏,约定有取货。他匆匆交代我记号如何,又拎着裤腰跑了。待取货的进来,我傻了,啥记号,清一色红布包裹,不就一把琴嘛,哪这多讲究,随手递过一把。

琴匠吴系着裤带返回,掠一眼,说,糟了!拾起另一个红包裹,一拐一瘸地跳出门外,我跟在后面,哪有什么人影,只能胡乱地寻找。

那天是个普天共庆的什么日子,街两边商家争相把喇叭拧到最响,实况转播京剧折子戏汇演,全是沪上名角。琴匠吴见行人不挪步感到奇怪,我打手势告诉他缘由,他眼睛一亮。

经过无线电行,柜台上的木壳收音机震撼。他单脚稳住身子,尽可能地往前凑;人问做啥。我说聋甏。老板好人,接出一个大纸盆喇叭,比脸都大。

琴匠吴恭敬地作揖,习惯地呲黄牙想咬喇叭沿子,觉不妥,收牙,耳朵左右倒换着贴住纸盆:里面正挨个介绍名角并依次登场,各唱拿手的一出,胡琴闹哄哄帮衬着。他显然听见了,就差没把脑袋拱进喇叭。

可我对什么人怎么唱一句不懂,烦,找个地方坐下,回头见他脸色不对,变灰变僵变痉挛,佝在柜台边一动不动,给他屁股塞凳子,没反应。

喇叭终于骤停,他攥着的红布包裹重重摔落在地,滑出一杆胡琴,弦声嗡嗡。

他是空手回家的。

二天,他神色古怪地要我相帮抬出几只蒲包,我哪敢拒绝,扔进屋后死水湾里,氽起来,全是造琴的家什和料子。他木木地看,一个旋就全了结清了。搁过去,谁碰这些他跟谁急。

后来,我忘了听谁说,但一定不是琴匠吴说:折子戏汇演那天,他在无线电行里紧张地听着列位名角的名字,因为这些名角的琴师都是他几十年的老主顾,凡上台必**造他养他宠的琴,和着名角的嗓音响遍整个城市;即使他连到现场喝彩的份都未曾有过,即使满大街的行人不会多看这跛子一眼。他不在乎,总觉得这潮水般的喝彩声为他而响,再大的大牌没咱的琴声帮衬,试试!咱脸上有光,值。

可现在,该来的都没来,琴声陌生疏远,没有一根弦发出自己百遍摩挲后的颤动,没有一个音传递出自己熟悉的指温。所有的琴竟没有一把出自他手,没有,绝对没有。

什么情况,谁知道呢。

可能什么都没发生,只是那只脸盆大的纸质喇叭在作祟。

此后,他整天持一杆胡琴,插一根竹箫,拖两把板凳,出现在死水湾边。

拉琴,他不摆二郎腿,一只矮凳垫在短一截的左腿下,膝上架琴,大拇趾颤颤地挂一只木拖板;右脚前掌踮地,脚跟一掀一掀踏节奏。脚趾像两排裹着泥巴的毛芋艿仔。未拉前,他拔拔脑袋,疏通虬曲的经络血脉,朝地下莫名地笑笑,片刻后,弦声乍亮。西皮二黄娃娃调,有人说都不像,听了怪瘆人的。

吹箫,就是先前那管。矮凳依旧垫在短一截的左腿下,嘴努得颧骨暴露,眼睛锥进窝棚,上唇人中处挂一滴清亮的鼻涕水,粗手指一捅一捅直逼箫眼,身子开始摇晃,一口气吸得很长却全部咽下,一口气吸得很短又吐得悠长,像堵嘴闷罐哭泣,寒鸟枯枝哆嗦。有人说,吹的是道观里的古曲,做死人道场用的,晦气。

这琴箫之声就没有吹不散的魂,拉不走的人。

果不然,起先是车夫刘被这哭一般的箫声吹失了魂,随后西洋景的儿子也被这听了头皮发麻的琴声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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