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景,也可能是西洋镜,上海人景、镜不分,都这么含糊地叫,靠一架西洋镜匣子为生;高小读半年,大家乡下来回信都由他代劳,自然也不白读白写。
我一纳闷,以他夫妻俩削薄的身板怎么能生五个体健如牛的儿子;二纳闷,巴掌大的地方,七扇屁股挪不开,咋睡觉。
儿子们脑袋基本不咋样,老五还稍稍乖巧些,脖子上挂一枚镶银圈的罗汉钱,稀罕。他让老五跟琴匠吴学拉胡琴,学会了可以在生意上帮衬一把;老五还是手拙,半年下来,摁弦拉弓,各管各拐,练成了补碗匠锔碗拉土钻弓的架势,可西洋景不罢休地逼着老五吱咯吱咯地拉,太难听,人家把家养的鸡鸭产蛋量锐减,与这声音联系起来说事。
琴匠吴明白这不是块料,但又舍不得把已装进兜的脩金,两元钱,退回去,只能硬着头皮教,好在他人糯,不上火,权当自家玩琴。
直至老五溺死那天,琴匠吴还是琴声不歇,必有人将这两者扯在一起。这又是后话了。
在我记忆中,一到过节放假,那时全年七天,每周一天,他就推着装西洋镜大木匣子的破车,那匣子煞是漂亮,绘金描银闪瞎眼,像贵妇人特大号的首饰盒,嗝伦敦嗝伦敦,去公园去车站去戏院,哪儿人多往哪钻,到地方垫稳车子,小钹小锣伴吆喝“来来来,停一停,察司镜西洋景,见一见,两分钱,美利坚不列颠”。前一句好懂,指用德国镜片瞅洋人景色,可两分钱与美利坚不列颠有什么关系呢,恐怕,自己编排的词自己也糊涂。
戏匣子的一端并排挖四个窟窿,窟窿伸出圆筒,看者头蒙黑布撅起屁股,眼睛贴在圆筒上;他在侧面摁开电门,扯动花里胡哨的玻璃片,哼小曲,唱词咿咿呀呀地变换:孩童是“往里那个看嗄,看猪八戒拱媳妇床”;男人是往里那个瞧啰,瞧大姑娘洗大澡;女人是“往里那个看吽,看黑毛光屁股汉”。有时忙里出错,颠倒了,所以,我很小就看过大姑娘洗大澡,电力不足,糊白一片,邻居,不花钱。
他曾得意地告诉我,这器物是他先人,西洋镜洋老板的脚夫,百多年前从洋人手里讹来的:甲午那年,慈禧六十大寿,东洋人不知好歹败她的兴,怎样逗老佛爷开心呢,该孝敬的都孝敬过了,奴才们急如热锅蚂蚁;上海道台寻思,论打仗,东洋输给西洋,咱又输给东洋,咱请个西洋物件伺候咱,不就镇住他了,扯平了么;四下打听,看中了西洋镜匣子。
消息传出,他先人,寻出缝隙,托人去衙门说,进京?使不得,绝对使不得,这玩意儿算个球,至多属咱老辈皮影戏的灰孙子;回过身子说洋老板,太后龙体,能在你洋人面前蒙头撅腚看这劳什子么。贡,欺君之罪,不贡,也是欺君之罪,吓得洋人东西一扔,跑了。一句话摆平两边,自家白得了个吃饭家什,机灵不,大概“两分钱,美利坚不列颠”出处就在这里呢。
他家几辈人都靠这洋玩意儿吃饭,传到他手上,纯熟,玩得如长在自家身上一般,同行都照着现成的戏文唱,如《杨家将》《桃园三结义》等,可他不,即景时语赶时髦,自编唱词自绘彩图。这样,自然生意好,但也给他平添麻烦。
一次是东洋兵打进上海后,他摆摊,像只受惊的蟑螂,一家人饿得吐绿水,不摆不行,可谁有这份闲心思呢。过午,三个穿短打的壮汉,估摸着是乡下人,要看西洋镜。他把所有的片子放一遍,没感觉;又放自己隔日绘制的《东洋乌龟进上海》,抬、抬、抬地边敲边唱“东洋乌龟进上海,坦克跌进粪坑间”,刚起个头,劈头盖脑挨揍,戏匣子被砸,那三个竟是东洋人。他浑身糊满跌打膏药躺在窝棚里,庆幸没进宪兵队,庆幸察司镜没碎。
一次是金圆券换法币,一副大饼油条值十万,而且迎风即涨。他苦恼,西洋镜生意该怎样定价呢,低了,不够自己买一张擦屁股的纸,高了,人家不如去买一张擦屁股的纸。三思而定,米粒三百或半个大饼看一次:米粒很麻烦,老式木秤戥不出分量,一粒一粒数耗时费力:大饼简单,但有厚薄大小之分,且容易回潮发霉,没法子,将就着吧。
他招揽生意急叫“日子难过也要过嗄,阳钱赛过那个冥钞票”。正巧被保长听到了,诈他为经济犯,要送官。他把一天赚的大饼大米如数缴保长,推着破车疾溜,跌了一跤,宁可自己鼻青眼肿也不撒手,察司镜要紧呢。
再后来,西洋镜成了被玩腻了的玩具,任由幻灯和电影一屁股墩死。这座城市只有几个人还硬撑着,自然也有他,嗝伦敦嗝伦敦,出摊讨生活。
经营方式照旧,只觉得那些唱词得改,莫说路过的人民听了皱眉头,自己也臊得张不开臭嘴,怎么改,难了;街上人民都在唱“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他眼珠子朝上翻了半天,一句正经词也诌不出来,勉强凑了几句,“来来来,拆穿西洋镜,气死不列颠,打败美利坚,”抗美援朝大背景,这样改还算有点合辙。打他先人起就有这个觉悟,要不当年怎能讹住洋人呢。
生意清淡得一日甚一日,清淡到他居然有空闲逛城隍庙,远远望见几位同行脸上油汪红润,不像他焦黄皱瘪,怎么回事,猫在廊柱后研究,只见他们的西洋镜匣子上蹲着个留声机,手摇的电转的,胶木唱片一摞,抬抬抬,热闹得废了钹锣。他到无线电行打听这时髦玩意儿的价,哑了。返程时,他不气馁:一、当初让老五跟琴匠吴学拉胡琴,考虑不多,如今看来对头,就是喂养了台活肉留声机,虽总也不入调但好歹能弄出个声响;二、完好无损地保留了察司镜片,哪怕自己破皮断筋折骨头,只要它在就已经胜同行八成了,回家必须大大地写上“原配蔡司镜片”,招牌响亮。
如意算盘拨得溜转,他脚步踏地一弹一弹的。
老五就是这时溺水的。秋日晨寒,老五把胡琴练出哭声,琴匠吴在旁随便指点,回头拉自己的琴;两股调门拧巴在一起,人听了头发梢竖起。西洋景阴阳怪气地说,累了,歇息吧,照这么拉下去,水都喝不上。话虽一句,老五懂七分,琴匠领三分。
他家,买卖顺时,花钱买水站的竹筹子,喝自来水;买卖背时,挑湾里的水,省钱,洒些明矾,澄清了用。老五挑着水桶急慌慌跑了臭水湾几趟,又勤快地抹洗西洋镜匣子。
西洋景伸手试试雨点,转头进窝棚与老婆干架,不,“干爱”,没事,下雨天,闲也是闲着,或打或爱老婆,惯例。待他迈出门窟窿时,西洋镜匣子淋在雨中,这玩意儿木筋纸糊,不扛湿,却没了老五的影,四下寻不见,气得他拾起把笤帚,等老五。
琴匠吴躲在门窟窿里,观着一茬茬的雨花,胡琴拉出水声。
过午,出太阳,烘暖臭水湾,我们下水摸蚌,说是摸,实为踩,头仰水面用脚感觉,有了,跃身打挺扎下,拔出蚌,养水缸,洒点盐,吐蚂蟥,烧豆腐,鲜掉下巴;这时,有人踩到了一块东西,用脚趾探探若锅盖般,似个大蚌,好运气不声张,用手一碰,骇人,软绵绵的一个大球。
“哇”。全都哭着抢上岸。带着奇怪,车夫刘先赶到,犹犹豫豫不会水,西洋景后来的,也不敢下水。两人用长竹篙捅湾底,捅捅冒泡泡,捅捅泛黑浆,捅着捅着捅上来一具死尸。西洋景怪叫一声“老五”!他认出了镶银圈的罗汉钱。
救护车摇铃来了,没摇铃走了。
围着尸身一圈,人多主意多:有人说用棒子碾肚子控出水就有救,找来的棒子又嫌细;西洋景眼睛通红,半倒提老五拍背,太沉,一个趔趄摔倒;车夫刘急忙驮上老五,伏在自己背上,反攥他的左右手,挺直,像只大鸟展开翅翼,一耸一耸地扑闪,扑闪到临半夜,也没见控出一口水,那头始终松垮地耷拉,嘴角拖出一条黑色的涎液。有人上前劝慰,谁劝谁挨骂,直到传出一声“西洋景老婆厥过去了”。
老五怎么走的,是自尽,是跌落,还是水猴子拖下水,谁知道呢,听说在他衣兜里摸出蔡司镜的碎片。他爹为这事疑神疑鬼了好一阵子,又去补一块非察司的旧货。
有人回想事情的整个过程,觉得琴匠吴屁股没挪过地方,一直嘎吱嘎吱拉琴,一致公认,他的琴声“毒”,毒得能拉走人,此后,只要他往那里一坐,邻居惶远走,走不赢,赶紧捂耳朵。
就像一阵风卷走一片枯叶,过后,谁也没兴趣提这事。那时的孩子远不及今日之金贵,多子女,死了一个还有一窝,多一个不嫌多,少一个不觉少,生或不生只是添减一副破碗筷的事。待臭水湾填满夯实,腾更多地方盖更多窝棚,就真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确定的,连西洋景老婆都拍着自己的葫芦**说,自己只奶了四个孩子呢。
重要的是,吃饭。生意一日日萎下去,嗓子吆喝得再冒青烟,西洋镜匣子打扮得再妖艳,一天下来,买碗阳春面还得货比三家。人家劝他另谋生计,他犟理三千,我就不信了,打先人算起这宝贝养活了四辈人,怎么说黄就黄了呢,不可能;一回家,老婆甩脸色,抿口稀粥嗅嗅油条都觉得幸福一天,孩子学杂费自然全免了,衣裤二字,莫提,提了更尴尬。
于是,他自己搧自己嘴巴子,辱骂僵持对话,几天以后终于妥协了:他卸下西洋镜匣子塞在车夫刘的黄包车肚子底下,不放心,买盒勇士烟,通融一下,放在三轮车车斗里,拉严实篷布,裹妥盖妥,嘴上嘟囔“我就不信了”,可身子已经出去觅活了。
他能干些啥呢。
论行当,夸张一万倍算是演艺界的放映业,好像归文化局管,可电影院不买账:一个拉洋片的,会玩放映机么,让他跑片,又不会蹬自行车,靠大脚板走,赶不上场子招人骂;再说,**这类买卖的人少得可怜,街上有没有他们,人民没感觉,政府也没有感觉。
那年景,好运动,街道文化馆总得有个会摇笔杆子会编小曲的人出来应付,棚户区识字人少,便要他试试,给个办公室角落,激动得他只敢半个屁股落在凳子角。三天下来,他一脸严肃地交卷,全是醋缸里腌过的酸词,没一句能入耳。馆长很生气,这拿出去麻烦大了,笑嘻嘻请他别处得意,背后说此人不是人民呢。
而后,他去小学应聘,被认出是西洋镜摊主,人家朝他摇头;去工厂报到,流水线三班倒,他朝人家摇头;挎布包卖三北盐炒豆,担挑子称桂花甜酒酿,背木箱吆喝,棒冰、棒冰、光明牌咯赤豆棒冰,走街串巷终没有立大功成大业。
他继续努力,竟找到一份与他专业相近的工作,在公家菜市场照鸡鸭蛋,暗箱加电亮,视角类似,原理相近:每天,他调整出西洋镜摊主的感觉,两根指头捏一枚鸡蛋,对灯,独一只眼瞅纸筒,犀利地从摞得比人高的几十箱蛋中辨出几只坏蛋,又温柔地捧出几把被爱情电麻过,可以孵仔的好蛋。观者无不惊叹,竖大拇指,“专业!专业的就是不一样”。他老婆在旁边卖葱姜,为有这样的老公自豪满满。
好景不长,公家菜市场散了,没人傻到付钱雇人照臭蛋。人家很快就转变角色,从营业员变为个体菜老板了,他和老婆什么都不会,干啥啥不行,只得回家把日子耗在不花钱的电视节目上,幸亏那几个脑子不咋样的儿子,找到了不咋用脑子的活,当然收入也不咋样,但多少能接济他俩一下;每每拧电视机,他嘴犟:说破天,这玩意儿还得拴根电线绳,还是咱家西洋镜方便,搁哪都能看。
当他不知从哪搞来一部二货手机,并学会了捅着看视频时,就绝对不犟了,说,这下西洋镜彻底完了。
盛世兴收藏,能“漏”到现在的,不过旧茶缸旧连环画旧像章旧台钟。这行当的规矩是不动声色地往各家门缝里塞小广告,用个遥远遥远的发财发大财的故事做诱饵,广抛长线。一次两次,他几个儿子心旌微飘;两次三次,乱了方寸;四次五次,哄老爸离家,看好莱坞大片去,招来旧货老板,掀开篷布,让估个价。
老板横竖里外地拍照,儿子们大气不喘,期待一个惊喜,谁知,老板指甲有意无意地划过匣体,刮下一屑屑马粪纸灰,说,啥玩意儿啊,不要。儿子们说,您看仔细了,这货当年差点就成了慈禧的玩物呢,正劝得带劲,被车夫刘撞见,吓得一个个侧着身躲了出去。
晚上,西洋景气得哆嗦了很一阵子,他没有骂,也不敢骂儿子,只骂自己没出息。
至此,他落下了跟车夫刘一样的毛病,每天必翻三轮车车斗里的西洋镜戏匣子,回家必掏贴肉衣兜里的察司镜碎片片和那枚镶银边的罗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