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越过云层的晴朗(5)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51:24

白厨子走了,小朴站在了灶房的白案前。红厨子依然管他的红案。我想除非是乌鸦和老鹰飞进灶房叼肉来吃,否则,这里再也不会丢肉了。

大财很高兴白厨子走了,他和小朴越处越好,形影不离。小朴有时陪大财出去买菜,大财有时也帮小朴做面食。红厨子一看他们有说有笑地在一起干活,就说:“真是赛过了亲兄弟。”我呢,慢慢也不想小朴吃过我多少伙伴了,因为他在青瓦酒馆并不吃狗肉。而且,他对我格外客气。有时,我跟他同时要进灶房,他会闪在一旁,让我先走。还有一回,我踢倒了一只酱油瓶子,满瓶的黑酱油全流到地上了。红厨子背对着我切肉,没有发现。我自知闯了祸,刚要溜掉,被红厨子发现了。他指着那摊酱油对我说:“来福,你真是老花眼了吗?连酱油瓶子都看不见了,真该打你!”这时,小朴对红厨子说:“酱油是我弄洒的,不是来福。”我感动极了,心想我要是再有第七个主人的话,我希望他是小朴。可我知道赵李红是我最后的主人了。我老朽了,走路慢慢腾腾,吃东西磨磨蹭蹭,看人时无精打采。而且,要是不靠近火炉,我总觉得冷。看来我身上的热气全都跑光了。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老化了的车胎,原本转得好好的,可是由于天长日久地用,这车胎里的气渐渐跑了,胎瘪了,再也转不动了,剩下的只能是死亡了。

陈兽医有一天喝多了酒,指着我说:“你活得也够本了,死了值了。”我想他这醉话说得很对。最近,除了他爱坐酒馆,出狱归来的老镇长也爱来凑热闹。陈兽医穿着长衫,老镇长则穿着短褂。老镇长一进酒馆就会说:“哎呀,我一想到这酒馆的舒服,在家里就一刻也待不住了。”开始时,他还付酒钱。后来,彻底就是白吃白喝了。他总说忘了带钱,下次一齐还。可他下次来,口袋里仍未装钱。连我都明白,他这是故意诳我的主人呢。赵李红也明白老镇长是来蹭吃蹭喝的,她对大财说:“他爱吃就吃,多他一张嘴,也吃不黄我的酒馆。”只是她嘱咐大财,老镇长点菜,只可上些家常菜,要是点名贵的菜,就说没有。还有,只可给他喝散装的白酒,不能上那些瓶装的酒。我知道,散装的白酒像那些年老色衰的女人一样不让人爱惜,而瓶装的酒会像盛装的新娘一样人见人爱。陈兽医察觉到老镇长坐酒馆不付钱,有一天他耍了赖,也不付钱。他对大财说:“老镇长不交,我也不交。”大财说:“你不交钱,就回家吃去,我懒得看你的鼻涕。”那几天,陈兽医伤风了,一天到晚地流鼻涕。老镇长对陈兽医说:“你不能跟我比,咱俩区别太大了!”陈兽医急赤白脸地说:“你比我高明多少?你现在连个普通的老百姓都不如!”老镇长不慌不忙地对陈兽医说:“我有种,你没种!”陈兽医说:“谁说我没种了?我告诉你吧,全金顶镇的男人,只有我的种子是最好的!”老镇长说:“那你就往女人的地里撒把种子啊,谁见你撒种了?”陈兽医气得嘴都歪了,他说:“我撒种子,难道还要告诉你?”老镇长说:“你准是自己跟自己撒种子了,那是白撒!”陈兽医实在忍不住了,把一壶茶泼到老镇长头上,老镇长被烫得“嗷嗷”直叫。他们这么闹了一次之后,老镇长照例来酒馆坐,不过他的脸上带着好多被烫的小水泡。陈兽医呢,他也不忌讳和老镇长坐在一桌,照样地吃喝,常常是一碟花生米就把一个下午给消磨光了。

小唱片回来了。她看上去愈发苍老和消瘦了。赵李红说,小唱片得了绝症,活不长了,她回到金顶镇是等死来了。我不觉得她要死了,因为她跟人打招呼时总是笑着。倒是她的瘸腿秃头的丈夫,像是要死的样子。我有两回经过他家门口,见他拄着拐倚着门柱在流泪。赵李红跟红厨子说,这瘸子知道小唱片活不长了,一天到晚地哭。说是早知如此,他就不娶小唱片了。好像小唱片如果不被他娶的话,就会像棵常青树一样,永久地活下去。他还常和自己老眼昏花的老娘唠叨,说她不该生下他。“生下来的人还得死,生他做什么?”他常常跟过路的人这么说。别人为了安慰他,会说:“难道小孩子知道要尿炕就不睡觉了?”瘸子会咧着嘴对别人说:“别安慰我了!”大家都在传,说是瘸子之所以难过,是因为小唱片不想死在家里,她要死在大烟坡,要和文医生葬在一起。瘸子不允许,他跟人说:“我总不能娶了一个媳妇,活着时她是别人的,死了也跟别人去呀!”酒馆的人,就没有不议论小唱片的了。大多数的人都说她坏,比如陈兽医,认为小唱片该千刀万剐,说瘸子这一辈子心头一直有一道伤口,小唱片临死了还要往那上面撒盐。我看不见瘸子心上的伤口,人却能看得见,看来人的眼睛很厉害。小唱片往伤口上撒盐干什么?难道她想吃了伤口?红厨子认为小唱片做人不仗义,既然嫁给了瘸子,活着时又让他戴了绿帽子,将死时就不能不尽妻子的义务。瘸子什么时候戴绿帽子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不喜欢戴帽子,夏天总是光着头,冬天出门像女人一样包着头巾。老镇长呢,他说如今像小唱片这种“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的烈女少见了,他认为小唱片应该算一个,因为她不论生死都要和文医生在一起。“烈女”是什么“女”?我不知道。人们都把脾气暴躁的马叫“烈马”,我想“烈女”是不是说女人脾气暴躁呢?老镇长同情小唱片,他说:“不是她十三岁时出了那档子事,瘸子怎么能把她娶到手呢?”小唱片的事,拍电影的人也听说了。我听见导演跟那个最漂亮的女演员说:“我就是没资金投入,有的话,我就在这儿一直蹲下去,跟踪拍摄小唱片死前所做的一切,保证比最精彩的故事片还要感人!”

一个风声很大的傍晚,小唱片到青瓦酒馆来了。她走起路来东摇西晃的,随时要栽倒在地的样子。屋檐的风铃响得很急,我猜风儿太硬,把风铃打疼了,它们才这么放肆地叫。

开始我以为小唱片是为我来的,她要去大烟坡,一定是想把我也带上。可她见了我只是低声说了句“你老得比我还快呀”,就直奔灶房去了。原来她是来找红厨子的。她对红厨子说:“我听说你有个表妹,因为少了一条胳膊,四十岁了还没结婚?你们也知道我活不长了,我想让你表妹嫁给我家男人!我男人除了瘸,没别的毛病,他心眼好使,家里的零活都能做。”红厨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一口回绝了小唱片:“我可不能让我表妹跳这个火坑!她现在活得好好的,凭什么找罪去受呀?”小唱片说:“她也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红厨子说:“有可心的就嫁,没有可心的她就是想嫁,我们也不会答应!”小唱片碰了壁,她走出院子的时候就更加摇晃了。她一走,红厨子和赵李红就议论开了。红厨子说:“小唱片给瘸子说媳妇,是怕她亲生闺女将来没人照应,她这是出于私心!表面上看为了丈夫,她可真有一手!”赵李红说:“我估计她安排好了后事,就会去大烟坡等死了。她这个人,说到就会做到的!”红厨子叹口气说:“男人要是笼络不住女人的心啊,还不如像陈兽医一样打光棍!”赵李红说:“就是!”

许达宽仍然住在青瓦酒馆,他要建庙的事还没有批下来。杨镇长来酒馆跟他说,县宗教局的领导外出考察去了,要等他回来才行。他动员许达宽不要建庙,如果他不同意建厕所的话,就把这钱投资到教育上,给学生们买一批新的桌椅。可许达宽只想建庙,杨镇长只能摇着头说:“你可真是一个怪人。”

我也觉得许达宽有些怪。他吃东西,主要以酸辣的为主。他不爱和人说话。在楼下吃饭时,他从不和别人坐在一张桌子旁。而且,他喜欢深夜时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看星星。他曾跟我说过,他有一个秘密要告诉我的,所以他晚上一出来,我就迎着他走去,尽管我很想待在窝里打盹。可他似乎已经忘了跟我说的话了,他一个人坐在石凳上,不吭不响的。有两回他说了话,不过不是对我说的,是对蚊子和星星说的。有只蚊子大约叮了他的脸,他说:“我的血苦,你不要吸了。”还有一回,他仰头对星星说:“你们离我究竟有多远?”我看他已无意再跟我讲他的秘密,他再出来时,我就不迎着他走去了。

我在秋风瑟瑟的夜里一阵一阵地发抖。有时,我能听见梅主人唤我的声音。还有的时候,我影影绰绰看见文医生走进了院子。

有一个夜晚,我正冷得做着关于火炉的美梦,许达宽把我从窝里拖了出来。害冷时,有一只人手贴近我,让我觉得温暖。他对我说:“狗,我还是得跟你说说我的秘密,要不我在金顶镇就睡不好觉。你要是能听懂我的话,就伸出舌头来舔舔我的手,行吗?”我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他的手有一股烟味。他叫道:“你真是一条通人性的狗!”

许达宽把我领到石桌旁。开始时他坐在石凳上,后来他发现那样跟我说话不平等,就改坐在地上,而我也能把头埋在他怀里。要是一个人把头埋在另一个人的怀里,一定就是喜欢他。我把头埋在许达宽怀里,纯粹是为了取暖。可许达宽误以为我是喜欢他,他颤着声对我说:“你这么喜欢我,我把最知心的话说给你听,算是找对了对象,你是我的好伙伴。”

他似乎跟我一样冷,在讲他的秘密前先是打了一串寒战,接着,他放了一个响屁。这个屁突如其来,把我吓了一跳,我哆嗦了一下。许达宽说:“真对不起,我不该当着你的面放屁。”我想放屁没有什么,哪有不放屁的人呢?只不过在深夜里,那个屁格外响亮,吓着了老态龙钟的我。

许达宽用手抚弄着我的耳朵,说:“狗,你知道吗?我以前来过金顶镇,是和一个同学破‘四旧’来的,我们一路上见庙就砸,当然没有放过金顶镇的庙。”我听懂了,这个戴眼镜的家伙就是当年砸了庙的人,而那庙里的石刻都是小哑巴他爸雕的啊。

“我和同学各攥着一根铁棒,把庙里的神像砸得稀里哗啦的。砸完,我们还往碎石上拉屎撒尿。等我们要离开被捣毁的庙时,有个又高又瘦的人朝庙里走来了。我至今记得他的样子,他眉毛稀疏,但眼睛却很有神。他看你时,你觉得那目光像闪电一样。他的脸很白,不像是做农活的人。他拿着一把香进了破庙。我和同学站在庙外,听见他哭了。他哭了很长时间。等他出来时,手里还攥着那把香,他用那香比画着我们的脸说‘你们砸了神像,会遭报应的’。他的话激起了我的愤怒,我用铁棒打落了他手中的香,把香踩成一堆碎土!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跪下来冲着破庙磕了三个头,然后走了。他走后,一个过路的放羊人告诉我们,刚才来的人是石匠,庙里的神像都是他一斧一凿雕刻成的,他和神像有感情。我们觉得这个石匠真是万恶不赦,抱着封建迷信的臭脚不放松,我们决心去教育教育他,就在放羊人的引领下到了他家。一进他家门,我们先是听见有个女人在说:‘你哭啥嘛,你愿意供神像,就再凿几具,偷着供在家里还不是一样?’原来那个石匠回家后一直在哭,劝他的是他的女人。我还记得那女人的样子,很圆很圆的一张脸,梳着齐耳短发,下巴上有一颗痣。我和同学进了石匠的屋子,发现他躺在炕上,脸上蒙着枕巾在抽泣。我们才教育了他两句,石匠就从炕上坐了起来,骂我们:‘你们滚吧!你们这些脑袋只有一根筋的学生,将来会有苦吃的!’他的骂声一落,我们听见里屋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那是老人的咳嗽声。很快,一个窄额头、小眼睛的小男孩从里屋捧着一团泥跑了出来,他对大家说:‘别吵了,别吵了,爷爷都咳嗽了。’看来他正在和泥玩,他的胳膊和脸上都沾了泥巴,看上去很顽皮。我和同学觉得对石匠的教育是对牛弹琴,就走出他家。”许达宽又打了一串寒战,使劲搂了我一下,接着说,“狗啊,知道吗?那时候我们年轻气盛,无知自负,自以为真理掌握在自己手里,被石匠赶出门,我们非常气愤,想着一定要用实际行动教育教育他。当夜,我们给他家的房子放了火。其实我们不想让他们死,只想教训他一下。谁知一家伙烧死了四个人,只有那个孩子逃了出来!”许达宽不说话了,我感觉头上有水滴浸润而下,天并没有落雨,这一定是他落泪了。

我对“真理”一窍不通,不知它的含义,但我明白了小哑巴家的火,是这个叫“许达宽”的人给放的!小哑巴失去了父母,从此不爱说话,全怪这个混蛋!他是个坏人!我想起小主人,心里一阵一阵地难过。虽然许达宽的怀抱很温暖,但我还是毫不贪恋地从他怀里跳出来。许达宽说:“我知道你听懂了,你鄙视我!我的良心永远不会得到安宁的!”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秘密了,因为我是一条狗,不会把他的话传递给别人。这样,他在别人眼里仍然是个好人!人是多么的残忍和虚伪啊!我真想为我的小主人咬上他一口!

“狗啊,当年和我一起来金顶镇砸庙的同学,他已经病死了。他死的时候攥着我的手,说他是凶手,死了活该!他求我一件事,就是挣上一笔钱,在金顶镇再建一座庙。我答应了他。他死后,我就辞了工作,做买卖去了。头几年,我赔得一塌糊涂。这两年才有了赚头,我就来这里建庙来了。你知道,就是建了庙也赎不了我们犯下的罪!”许达宽“呜呜”地哭了。他哭得很伤心,脸都扭曲了。

我本该伸出舌头舔干他脸上的泪痕的,可我没有。我撇下他,垂头丧气地回窝了。我的身子蜷在窝里,可头却伸向外面。我望天上的星星,我猜它们也听到了许达宽的那个秘密,它们会是什么反应呢?星星跟我一样不说话,但它们一闪一闪的,好像在跟我说什么。我觉得人间经常出乱子,也许就是因为人老爱制造秘密的缘故。这些秘密把人给害了。要是没这些秘密,人是不是活得跟我们一样透明?人不能知道的真相,我却能知道,只因为我是一条狗,而且是一条将死的老狗。我知道这些,就愈发不想待在人群中了。

没听许达宽的秘密前,我觉得浑身发冷。听完他的秘密,我就更觉得冷了。如果此时我的面前出现一只火炉该有多好啊。可人间的火炉不可能搬到狗窝旁,要是天能送下一个火炉给我就好了。我猜天的火炉是用星星铸就的,里面燃烧的是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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