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越过云层的晴朗(4)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51:09

得水他妈又来送豆腐了。她依然赶着驴车。驴车来青瓦酒馆,走的是上坡路。所以那驴一停在门口,看上去就是很累的样子。我不喜欢驴,驴长得难看,而且一点也不活泼。但我比较同情驴,尤其是看着它们被戴上黑眼罩一圈接着一圈地拉磨,我就觉得人是把驴当傻子看待了。听到驴车的动静,我走出大门。得水他妈笑吟吟地对我说:“今儿天不错,你不上街逛逛去?老柴的儿子结婚,摆了好几十桌席,你去那儿找吃的去吧!”她刚说完,白厨子就出来了。得水他妈拉住白厨子的衣角,小声问:“赵李红真的不让她妈回来了?”白厨子说:“主人的事,我哪里知道,我不过是个打工的!”得水他妈说:“我听人说,她住在花脸妈那里,一天到晚地哭,眼睛快哭瞎了!”白厨子指着我说:“她瞎了眼,再给她换一双狗眼不就得了?”得水他妈叹息了一声,说了句:“女人这一生也不容易啊。”白厨子没有搭腔,他搬起一板豆腐回酒馆。白厨子今天看上去很不高兴,说话有些冲。他不高兴,我高兴。我不喜欢的人不高兴,让我有喝肉汤的感觉,暖洋洋的。

得水他妈赶着驴车走了。白厨子站在大门口,四顾无人,他跺了一下脚,愤愤不平地骂道:“妈的!又雇来一个白案上的人,说是短工,我看这么下去是要当长工的,妈的!白案上的活儿我一个人干绰绰有余,这不就是想顶替我吗!”他这一骂,我明白他的火气是冲赵李红来的。赵李红刚刚雇来一个面案上的短工,他又矮又瘦,不爱说话,干起活来十分麻利,酒馆的人都叫他“小朴”,说他是朝鲜族人。红厨子说朝鲜族人爱唱歌跳舞,爱喝酒,还爱吃狗肉。这使我有些不喜欢他,心想他从小到大,不知吃了我多少伙伴。小朴和大财年龄相仿,小朴在大财和白厨子的屋子里住,他们爱在一起下棋,大财很喜欢他。小朴干完白案上的活儿,还帮红厨子剁肉馅和择菜,红厨子也喜欢他,夸他勤快。赵李红呢,从她这几天的笑声中,我能看出她对小朴也是满意的。要是灶房来个不如意的人,她肯定笑不出来。红厨子跟大财说,朝鲜族人爱吃狗肉,回族人爱吃牛羊肉,只有汉族人爱吃猪肉。他说实际上最难吃的肉就是猪肉。我这才明白,人分的民族,跟吃的还有关系啊。如果照这么说的话,我们要划分民族的话,我肯定跟汉族是一族的,我从不觉得猪肉难吃。

白厨子骂完赵李红,又回灶房了。我想他也就是自个偷着骂骂,要是他敢当面骂赵李红,我敢说我的主人会用刀剁下他的嘴巴。我回到窝里趴下,将头探出去晒太阳。得水他妈说了,老柴的儿子结婚了,那个小柴我见过,他跟老柴一起开鞋铺。他很像老柴,瘦,年纪轻轻也佝偻着腰。人们管老柴叫“大虾米”,管小柴叫“小虾米”。我见过虾米,它永远都弯着腰。在我看来,老柴比虾米弯得还要厉害。小柴不但会卖鞋,还会修鞋。鞋铺还有个修鞋摊子。小柴不爱说话,只认干活。赵李红说老柴托人给儿子介绍了好几个姑娘,没有一个看上小柴的,都嫌他瘦,说他长得老气。他这回结婚了,不知娶的哪个姑娘。我真想去凑凑热闹,可又懒得出门。

大财从鱼市回来了。他照例提回一网兜的鱼。他每次回来,总要带回一些有趣的话题,比如谁家的孩子闯了祸,谁家的屋檐飞来了猫头鹰等等。我爱听他讲这些话。我跟在大财身后进了灶房。大财先是把鱼“噗”的一声扔进一个大铁皮盆中,然后擦着额上的汗对红厨子说:“妈的,小柴真有福,娶的媳妇那个俊呀,在金顶镇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红厨子问:“谁家的姑娘呀?”大财吐了口唾沫,说:“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是有名的皮货商的姑娘小花巾呀!”红厨子停下手中的活儿,说:“怎么会是她?”白厨子也说:“我听人说,小花巾说她这辈子谁也不会嫁的!”大财叹了一口气,说:“唉,小柴这是蔫人有蔫福。我连水芹都娶不上,人家呢,一逮就逮条大鱼,把小花巾弄到炕头去了!”大财的话音才落,赵李红走了进来,她说:“谁把小花巾弄到炕头去了?”我主人今天穿件葵花形态的花衣,一团一团又白又大的葵花,就像露出了许多颗白牙的笑脸一样,看上去喜盈盈的。大财说:“小柴把小花巾给娶了!”赵李红说:“你没看花眼吧?小柴能娶小花巾?”大财跺着脚说:“我怎么能看花眼呢,那明明就是小花巾,她现在是小柴的媳妇了!亏我还叫个‘大财’,命这么苦,人家叫个‘小柴’,还是个虾米腰,把这世上最美的人给娶了!”白厨子说:“小花巾可是有三十多岁了,她比小柴起码要大七八岁!女大五,赛老母,要是大七八岁,将来还不得显得像小柴的奶奶啊?”大财带着哭腔说:“小花巾才不显老呢,倒是小柴,看上去像个小老头!”赵李红说大财:“你说话怎么带着哭音呀?”大财说:“我难受啊!”他操起剪刀,蹲下身子去刳鱼,鱼鳞像雪片一样飞着,他的眼泪也下来了。赵李红训斥他:“你也真没出息!人家娶媳妇你难受个屁呀!”赵李红这一骂,大家都去干活了,没人再议论小花巾的事了。我还能记起小花巾的样子,她总是梳着满头的小辫子,看人时眼睛特别亮。她比男人还能喝酒。我觉得她不应该和小柴结婚,一想起她,总是把她和马联系在一起,马应该在外面跑啊,怎么会进了鞋铺呢?

赵李红显得有些心烦意乱,我见她掰了一块白菜帮,随便咬了几口,吐了。她又拿起一个辣椒,同样只是咬了两口,又吐了。最后,她拿起一根葱要往嘴里填的时候,红厨子对她说:“我要过油了,别让油烟熏着你,你出去溜达溜达吧。”赵李红就把葱撇下来,对我说:“来福,咱们出去转转。”这段时间,她很喜欢叫我的名字。

我们才出灶房,花脸妈就走进了院子。她一见了赵李红就说:“我还以为你去老柴家的鞋铺吃喜酒去了呢!你知道吗,小柴娶了小花巾!”赵李红说:“知道了,小柴他真有本事。”花脸妈说:“赶上小柴时来运转呗。”赵李红说:“他们是怎么搞到一起去的呢?”花脸妈才说了句:“人也就是个缘分——”就打了个喷嚏,打下一串黏糊糊鼻涕,花脸妈用手把鼻涕一捏,甩到了院子里,然后又用袖子擦了擦鼻子,接着说:“我听人说,老柴爱吃桦树蘑,秋天一到,他就打发小柴出去采。老柴守鞋铺,小柴采蘑菇。”花脸妈说到这,又打了个喷嚏。赵李红皱了眉头,说:“你说了两遍小柴采蘑菇了,快说正题吧。”花脸妈又咳嗽了两声,这才接着说:“小柴有天采蘑菇,碰到了小花巾。小花巾听说金顶镇来了拍电影的,就骑着马来看热闹,正好在山里遇见了小柴。小花巾骑着马从小柴身边经过,小柴只看了她一眼就接着采蘑菇去了。你也知道,小花巾美得跟天仙似的,哪个男人不爱看她呢?小柴只看了她一眼,惹她发了火。她下了马,问小柴:‘我长得不漂亮吗?’小柴说:‘漂亮。’小花巾又说:‘那你怎么只看我一眼?’小柴说:‘你又不是我的,我不爱看别人的东西。’小花巾就说:‘那我要是你的呢?’小柴说:‘那我就天天看你。’就这样,小花巾决定要嫁给小柴了。从他们相遇到结婚,也不出一个星期。你说小柴是不是等于一不留神捡了一块狗头金?我听说那些吃喜酒的男人个个都流着哈喇子,谁不眼馋小柴呢?小柴这个蔫人放了个响屁,成了咱镇子里的名人了!”赵李红听完,叹了一口气,说:“小花巾早晚有一天要后悔的!”她揉了一下眼睛,用鞋尖触了触我的身子,说:“来福,咱们到桦树林转转去。”花脸妈一把拽住赵李红的胳膊,说:“你不能走,我可不是为了小花巾的事情来的,你知道我为的是你妈。她天天哭,如今都看不真切东西了。她要是真瞎了,你心里会好受?”赵李红说:“又不是我让她瞎的,我有什么好难受的?”花脸妈说:“她说她对不起你爸爸,她要在他的坟头造间泥屋,天天陪着他!真到了那一天,你心里会好受?”赵李红说:“她要是真有悔意,就别在我爸的坟头造间泥屋陪他,她直接钻进土里陪他,这才叫悔过!”花脸妈捶着胸,“哎哟哎哟”地连叫了几声,说:“小红,你说出这样的话来,真能把我吓一个跟头!你不能这么绝情!”赵李红指着我对花脸妈说:“你告诉那个女人,来福死了我都会哭,她要是死了我一滴眼泪都不会掉,她别想死后舒舒服服地进我爸的坟地,我爸嫌她脏,让她滚回画匠身边去吧!她不是想在外面见世面吗?现在世面越来越大了,让她接着见去呀!”花脸妈说:“你爸喜欢你妈,镇子里的人谁不知道?”赵李红说:“我爸也是个不争气的男人!怎么偏偏对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痴情?换作我,早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花脸妈倒打了几个干嗝,像是被噎着了似的。赵李红撇下她,带着我去白桦林了。

白桦树光秃秃的,叶子大都落了,地上的落叶厚厚的。被霜打过的叶子泛着一股微微的甜味。像茄子、柿子、豆角要是被霜打过,就没法吃了;可是林中的野果被霜打过,却甘甜极了。我猜树叶和野果差不多,不然它不会泛出一股甜味。只是我不知道谁喜欢落叶,也许是鸟儿,我看见有的落叶上有鸟粪。

树一旦变秃了,阳光在林地上就显得多了。没了树叶的遮挡,阳光可以笔直地从树冠一直扎到树根。赵李红四仰八叉地躺在落叶上,叫着:“真舒服啊!”我偎在她身旁,把头靠近她的腋窝,我想把头埋在她腋窝下。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咯咯”笑了起来,扭着身子对我说:“来福,你可不能碰我的胳肢窝,一碰我可就收不住笑了。”她越这么说,我就越把头往她的腋窝拱,她果然笑得直喘,笑出了眼泪。笑声把先前还在林地上跳来跳去的几只鸟给吓跑了。我喜欢听她的笑声,比阳光还要温暖,比流水声还要亲切。

赵李红笑够了,点起一支烟。她对着从口中喷出的烟说:“到天上去,变成一朵白云吧。”在我看来,这烟是不可能变成云的。它们从我主人的口中飞出去没有多久,就魂飞魄散了。

我主人吸完两支烟,白桦林响起了脚步声。我抬头一望,是水缸来了。水缸穿上了秋衣和棉鞋。他手里拿着一截玉米秆,边走边嚼着。

赵李红听见脚步声坐了起来。她大声对水缸说:“你怎么这么早就穿上棉鞋了?”

水缸笑嘻嘻地说:“我脚底凉,我要不穿棉鞋,我还不得给冰死!我不爱死!”

 赵李红递给水缸一支烟,说:“抽一支吧。”

水缸晃着脑袋说:“不抽。抽烟费力气。要是把力气都抽完了,我不就死了吗?我不爱死!”

“我也不爱死!”赵李红笑着说,“水缸,告诉我,你平常在家里能吃上肉吗?你这么瘦,是不是老吃不饱?”

水缸说:“我能吃上肉,肉可香哪!”

赵李红说:“你爸隔几天去割一回肉?”

“我爸不去割肉。”水缸说,“白厨子给我家送肉。”

“白厨子怎么会给你家送肉呢?!”赵李红叫了起来。

水缸一咧嘴说:“白厨子找水芹玩,他就给水芹带肉。水芹是我妹,她的肉炖在我家锅里,我不就能跟着吃了吗!”说完,水缸使劲“吧唧”了几下嘴。

“白厨子和你家水芹怎么玩?”赵李红问。

“怎么玩,我有回瞅见他们跟狗一样,骑着玩呗!”水缸说完,“呸”了我一口,说,“我烦狗,人长两条腿就能跑,狗得用四条腿才能跑,真笨!”

赵李红骂了句:“狗日的白厨子!”

水缸也跟着骂了句:“狗日的白厨子!”

我不会说人话,否则,我也会说“狗日的白厨子”的。看来他不止一次从酒馆往出偷肉了,水缸没断了肉吃。

赵李红抽完烟,撇下水缸,带着我往回走了。她高兴的时候,走路是不紧不慢的;而她一旦生气了,走得就飞快飞快的。好像她满肚子的气就是汽油,能让她像汽车一样跑起来。

我知道白厨子要被扫地出门了。我一直盼望着这一天。大财不用再听他的呼噜了,而我也不用经常听到他的呵斥了。青瓦酒馆的灶房,从此也不会再悄没声地丢东西了。

赵李红直奔灶房而去。红厨子正在炒菜,白厨子叼着一支烟,在看小朴揉面团。白厨子见了赵李红,连忙把烟掐了。

赵李红指着他说:“你不用把烟掐了,你接着抽。以后你可以天天站着抽烟了。”

白厨子赔着笑脸对赵李红说:“我这也是才歇着。”

“以后你就永远歇着吧!”赵李红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门对白厨子说,“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敢偷我灶房的东西去跟**人献殷勤,你现在就给我滚!卷上你的铺盖赶紧滚!”

红厨子顾不得炒菜了,指着白厨子对赵李红说:“他白案上的活儿在金顶镇可是数一数二的!”

“你用不着为他求情!”赵李红顺手抓了一个土豆撇到炒锅里,对红厨子说,“他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一次一次地把肉往出偷,你是分管红案的,怎么就没发现?你是不是和他串通一气?”

红厨子扔下手中的炒勺,说:“你要是怀疑我,我可就不做了。我不能让人辱没我的清白!”

“谁说你不是清白的了?”赵李红的声调越来越高,她指着白厨子对红厨子说,“他偷我的东西,我让他走人,没错吧?我不在乎那点肉,他就是再偷,有两头猪也够他偷的了。两头猪值几个屁钱?可我看不惯他这行为!他品质坏,品质坏的人别想在我青瓦酒馆干活!”

赵李红又抓起一个土豆,这回她没有撇到炒锅里,而是扔到门外去了。我感觉她扔出的那个土豆就是白厨子,正骨碌骨碌地滚离青瓦酒馆。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