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巾骑着马跑了。大财买鱼归来,兴高采烈地跟灶房的人说,老柴趴在柜台上哭,小柴则蹲在门槛上哭。大财说:“我就知道小柴养不住她,小花巾跟过多少男人?她被大江大河冲刷过,小柴这条小溪还不得旱死她?”大财的话,惹得红厨子和小朴都笑了起来。红厨子叹了一口气,为小柴打抱不平,说:“小花巾也真是的,既然嫁了人,就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人死心塌地过日子。怎么一个月都不到,就翻脸了呢?”大财兴冲冲地说:“小花巾跟他翻脸也是对的!自从小柴娶了小花巾,牛得简直不知东西南北了。以前我在鞋铺门口碰见他,他都跟我打招呼,还问我酒馆的生意好不好,自从有了小花巾,他跟当了皇帝差不多,见了我头不抬眼不睁的,气得我只好绕着鞋铺走!还有,自从娶了小花巾,人家都说小柴天天看着她。小花巾去洗头发,小柴也去;小花巾去买水果,小柴跟着。听说上厕所他也要跟着,结果怎么样,跟出问题来了!”
我趴在火炉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讲小花巾的事。我记忆中的小花巾,永远是她在伐区送货时的样子,梳着满头的小辫子,美得如满月。
三个男人正讲得热闹,赵李红进来了。赵李红穿了一件高领的花毛衣,戴了一串葵花形态的木项链,穿着高跟鞋和绷紧了腿的长裤,显得格外挺拔。她看上去心情很好,一进来就奔到火炉前蹲下来,拈着那串项链让我闻香气。她说:“来福,好好闻闻,这是香木项链!”我努力抽了几下鼻子闻那项链,它果然散发着一股香味,但这香味不清爽,像是被人糟践过了,有些浊。我点了点头,赵李红就拍着我的身子,笑着说:“你虽然禁不住冷了,但鼻子还很好使!你不会那么快就死的!”她站起来问大财:“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啊,满脸都是笑!”大财反问她:“你怎么也这么高兴呀,把香木项链都戴上了,是不是相对象去呀?”赵李红“呸”了大财一口,说:“你脑子里只装着男人女人那点事,真没出息!我高兴,是因为那个姓许的建庙的事批下来了,他要在这一直住下去,直到把庙建成!他长住在这里,我的口袋不就天天能进钱了吗?”大财说:“财迷!”赵李红说:“那你高兴什么呀?是不是又见水芹去了?”大财说:“我才不见水芹去呢。听说她和白厨子的事是真的!”赵李红说:“你总算开窍了!”大财说:“等我攒足了钱,我就找个城里姑娘!”红厨子说:“城里姑娘可是养不住,还不得像小花巾一样跑了?到时你弄个鸡飞蛋打的,倒不如不找!”赵李红问:“谁说小花巾跑了?”大财说:“我刚才上鱼市,大家都在议论小花巾跑了的事。说她是昨儿晚上骑马跑的。她偷了老七家的马!开始我还不信呢,后来我跑到老柴家的鞋铺,见小柴蹲在门槛上哭,老柴趴在柜台上哭,我才明白小花巾是真的跑了!鞋铺门前今天可真热闹,连人带狗地聚了一大堆。他们听着老柴小柴哭,没一个上去劝的!”大财越说声调越高,让我觉得他的气息足得能吹倒一棵树。赵李红对大财说:“难怪你这么高兴呢,原来是小花巾跑了!小柴娶她时你哭,这回你笑成这样,这不是幸灾乐祸吗?我要是女人,才不跟你这种男人呢,心太歪了!”
小花巾跑了我并不觉得吃惊。因为她不像别的女人只是一个女人,她是女人中的一只鸟,鸟儿总是要飞的。她应该活在丛林中,而不是老柴家的鞋铺。我猜她飞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炉膛里的柴火烧得“噼啪噼啪”地响。我在想树要是都像赵李红的木项链一样散发出香气,林中还要花朵干什么?有香味的木柴被烧了,也会散发出香气吗?我烤着暖洋洋的火,胡思乱想着。
陈兽医进来了。平常,他要是迈进灶房的门,会被人呵斥出去。我的主人和红厨子是不允许外人随便进灶房的,好像灶房有什么秘密似的。但大家今天心情好,陈兽医进来,谁也没阻拦。他依然穿着长袍,不过这长袍看上去很窝囊,我猜是天冷了,他在里面套了秋衣的缘故。他今天挎了药箱。红厨子说他要是很长时间没生意做了,就会挎着药箱在镇子里走上一圈,装着去给哪个牲畜看病。他一进灶房就说:“你们听说了吗?小花巾昨晚跑了,把小柴活活地撇下来了!小柴蹲在门槛那,哭得头都抬不起来了!”大财说:“等你来报信,都晚了三秋了!”陈兽医尖着嗓子说:“啊,你们都知道了?到底是青瓦酒馆啊,什么消息都来得快!”红厨子问他:“你怎么看小花巾的跑?”陈兽医仰了仰脖子,拉着长腔说:“还是古人说得好,惟小人与女人难养也!娶媳妇,通常是落得这个下场的!”红厨子说:“这样的女人也就这一个,你别把所有的女人往坏处想。”
陈兽医拍了拍长袍的前襟,说:“谁说这样的女人就一个?远的不说,咱金顶镇就出了好几个!赵白木的老婆当年跟着画匠跑了算不算一个?小唱片如今要死了,还要去旧情人那里死,算不算一个?”他一提赵白木的老婆,我主人的脸就拉下来了,她说陈兽医:“灶房不能随便进,你出去吧!”陈兽医拍了一下药箱,说:“咳,我都忘了你是赵白木的闺女了。自从你开了青瓦酒馆,我就把你当成大城市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了。我可没想惹你生气啊,我是就事论事!”陈兽医这么一说,赵李红就和颜悦色了。她说:“你背着药箱,有生意做呀?”陈兽医指着我说:“这不就是为它来的嘛!要不我也不进灶房了,我在院子和狗窝里都找不见它,就知道它躲在这里烤火!”赵李红问:“你找它干什么呀?”陈兽医说:“导演跟我说了,明天上它的戏,这狗东西要拍电影了!”大财说:“狗上镜头跟你有什么关系呀?”陈兽医说:“关系可大着去了!没有我,它就甭想露脸。我得给它下**,让它做出要死的样子。我从来没失过手,我得掌握一下这狗东西的用药量,别明天到了现场再出麻烦!”赵李红说:“你想拿它先做个实验啊?这可不行!我不能让它吃两回**。它这么聪明,你跟它说明白了,就是不下药的话,它一样能演好。”陈兽医说:“导演说了,希望它一次就能通过,不能浪费胶片。”赵李红说,“导演对女演员怎么不这么严要求啊,一条不行就拍两条,两条不行就拍三条,有时一个镜头拍上七八条,他怎么不嫌她浪费胶片?”大财龇了一下牙,说:“你说的还都是行话呢。我看青瓦酒馆以后再进一两个剧组,你还不得成了导演了?”赵李红说:“差不多吧。”陈兽医说:“你也不能把这狗和女演员做比较。女演员能陪导演睡觉,狗行吗?狗那毛烘烘的屁股还不得吓死导演!”大财说:“谁说狗不能陪人睡觉?白厨子就跟我说过,他在城里的录像厅,还看过人和狗干那事的镜头呢!”赵李红说:“白厨子这个流氓!”骂完她笑了,大家也都跟着笑了。
赵李红最终没有同意陈兽医在我身上先做一次实验,陈兽医只能背着药箱走了。我知道,药箱里装着**。我从未用过这药,据说它能让我看上去像是一条要死的狗。其实根本不用下**,我也是一条将死的狗了。要拍我趴在地上四肢抽动的镜头一点都不困难,我现在经常浑身发抖。我预感到明天将是我的归期了,我将会离开青瓦酒馆,离开我最后的主人。陈兽医不会放过我的,他一直都希望我死。如果让我选择自己的死法,我情愿回到大烟坡,在文医生的坟头孤独地死去。但我不能逃跑,因为我不能违背主人的意志。赵李红愿意让我拍电影,希望大家都来看我的表演,我要是悄悄离开了,她一定又伤心又失望。再说了,我也没有把握自己能顺利走到大烟坡,我已没有那么充沛的体力了。去一次白桦林或者是菜市场,回来后都累得头晕眼花,趴在窝里半晌起不来。既然死到临头了,我要更加珍惜这短暂的时光了,我不能再贪恋炉火的温暖了,我想跟花脸妈和小唱片都告个别。
大家都为小花巾的出走而兴奋着,我走出灶房时,没人注意到我。我们这些动物就是这样,在人眼里是可有可无的。有的时候我甚至羡慕老鼠。它们比我更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寄养在主人门下。吃饱了就回洞睡觉,饿了就四处觅食。
我先去小唱片家。她家大门紧闭,我挠了挠门,小唱片的瘸腿丈夫拄着拐杖过来了。他从门缝中瞧见是我,就骂了一句:“滚!”返身回屋了。他将要走到屋门口的时候,小唱片出来了,她问瘸子:“谁在叫门?”瘸子说:“过路的野狗!准是在自己家挨了饿,上我们家来讨吃的。我把它撵走了,这狗东西!”小唱片就和瘸子一起回屋了。
虽然没有见到小唱片,但是能够听到她的声音,我也就知足了。
要离开小唱片的家门时,我猛然想起了十三岁。想起我和它在卫生院的仓库里一起捉老鼠的情景。我怀念它歪着脑袋看我时的调皮神态,怀念它耳朵上那花朵般的白斑。我想我明天要是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见到十三岁?
我踉踉跄跄地离开小唱片家,我要去见花脸妈了。
从大烟坡回到金顶镇后,我只找过花脸妈一次。这回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花脸妈所在的汽车站旅社很远,到那里必须要经过菜市场、粮油店、表店、狗肉馆、兽医店、灯具店和老柴家的鞋铺。我很想看看小柴是怎么哭小花巾的。我觉得老柴不应该跟着哭,小花巾又不是他的媳妇。
街上有很多人。人一多,我觉得阳光就倒霉了,它们被人踩得残破不堪的。金顶镇的人,我熟悉的越来越少了。街上走的人,有的提着一摞烧饼,有的提着一条肉,还有的拎着一袋水果。凡是手里提着吃的东西的人,见了我都绕着走,眼里放出不信任的光,好像我要抢他们手中吃的东西似的。一个小孩绊了一跤,趴在路边哭;一个老婆婆用拐杖挑着路上遗弃了的一只塑料袋,想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打着口哨经过我身边,他骑得飞一般的快。路上也有如我一样行走的狗,但它们比我精神多了,对着行人和街景左顾右盼着,忽而颠颠地跑起来,忽而又摇着尾巴凑到饭馆门口,充满了生气。
老柴家的鞋铺门前果然聚了不少人。不过传来的不是老柴、小柴的哭声,而是吵架的声音。有个声音我听出来了,竟然是花脸妈的!小花巾跑了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凑什么热闹呢?我加快步伐,走到鞋铺的台阶前。
花脸妈站在台阶下,而老柴站在上面,是他们俩在吵。老柴的腰弯得快要把他自己给带倒了,他一边咳嗽着,一边和花脸妈理论。花脸妈呢,她一手叉着腰,一手狠狠地指点着老柴,好像要用手指把老柴给点飞了。我觉得花脸妈的一根手指,都要比一整个老柴的力气大。花脸妈的手指会像钢铁一样坚硬。而老柴,似乎轻轻地一折,他就会像朽木一样断裂了。
老柴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马是小花巾偷的,又不是我老柴偷的,我凭什么赔老七的马?”
花脸妈大声地说:“小花巾是你儿媳妇,是小柴的媳妇,你不赔谁赔?你要不赔钱也行,把这铺子里的皮鞋都让老七背走!”
我这才看见老七蹲在人群的前沿,埋着头,一副拉屎的模样。人群中有人说:“皮鞋都是牛皮,没有马皮的,老七丢的是马,不是牛,他该要马皮鞋!”这话惹来一片笑声。
我明白了,花脸妈这是为老七来讨要他家的马的,小花巾偷走了老七家的马。依我看,小花巾不该这么做,老柴没了儿媳妇,再损失上一匹马,他也太倒霉了。老七要马,可以朝皮货商去要,他是小花巾的爹呀。
花脸妈不依不饶地和老柴吵。这时,小柴出来了。小柴也弯弓着腰,说话时带着哭腔,指着花脸妈说:“你算老几呀?来给老七要马!老七是你什么人呀?人家媳妇都不出面要,你出来,你算哪盘菜呀?!”小柴的话,使围观的人都笑了。
花脸妈不再用手比画老柴了,她低头看了看蹲在地上的老七,说:“小柴说得也对,我帮你要什么马呀?你老婆咋不出来要呢?啊,她只知道在家生孩子!”
她的话使大家笑得更欢了。一个老汉把假牙都笑掉了,他连忙吆喝别人:“闪一闪,闪一闪,我的假牙掉了,一颗牙值三十块呢,你们可千万别给我踩碎了!”
老七慢腾腾地站了起来,摊开双手对花脸妈可怜巴巴地说:“不是我让你帮我要马的,是你自己要来的。先前你在路上碰见我,问我干啥去,我说小花巾偷走了我家的马,我朝老柴要马去,你就跟着来了。没等我张口,你就先说上了,你可不要再埋怨我啊!”
花脸妈这回不叉着腰骂老柴了,她转向了老七,指点着老七说:“我这不是好心没得好报吗?帮你说了话,你倒装老好人了,还不领情!你都不是我男人了,我真傻,跟你操的什么心呢?!”花脸妈掴了自己一嘴巴,转身就走。我见她生气了,想安慰她一下,撵上去蹭了蹭她的裤脚。她一见是我,就没有好气地骂:“你跟着我干个屁?你这不知好歹的老狗,看不出个眉眼高低!”她这么一骂,我就不好跟她去汽车站的旅社了。不过我见着了她,心里也就安宁了。
我从鞋铺回到青瓦酒馆时,得水他妈正在送豆腐。取豆腐的不再是白厨子,而是小朴了。得水他妈已穿上了棉袄,她见了我,缩着肩膀说:“你到哪儿溜达去了?你长着毛,不会像我这么冷吧?”她不知道,我也一样害冷,只不过我说不出来。我想也应该跟她告别一下,这个做豆腐的女人挺善良的。我用头贴了贴她的裤脚,她像小孩子一样“咯咯”笑了起来,说:“跟我还挺亲的嘛!”之后,我又跑到驴跟前,也跟它告个别。驴大约看出我要离开人间了,它专注而充满哀怜地看着我,冲我扬了一下蹄子。
我没什么好留恋和惧怕的了。在这最后的时刻,我要把最后一个夜晚留给我的主人。我想去她的屋子待上一晚。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绕着青瓦酒馆走来走去的。赵李红见我像游魂一样地晃荡,就说:“你明天要上镜头了,就激动成这样,真没出息!”她不知道,我这是跟青瓦酒馆告别呢。我跟屋檐下的风铃、已经干枯了的藤萝架、那一扇一扇的玻璃窗和摇摇欲坠的夕阳都告了别。
傍晚时,拍电影的人回来了。他们都知道我明天要上镜头了,纷纷对我说:“哎,明天该你出场了!”那个叫周扒皮的人特意找到赵李红,说:“你可得把狗给我看好了,它可别一夜之间溜了,害我明天抓瞎!”赵李红说:“它都老成那样了,往哪儿溜呀?除了我,谁还会要一条老狗?”周扒皮说:“这就好。”本来我打算陪她一个晚上的,可我主人的话使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收留我,并不全是因为爱,而是可怜我。我最不愿意被人可怜了。
我趴在窝里,听了一夜的风声。风使风铃叫了整整一夜。我觉得风铃的嗓子真是好,要是人叫上一夜,肯定哑得不会发音了,可它叫了一夜,声音照样那么清脆悦耳。
天还没亮,陈兽医就背着药箱来了。他照例穿着长袍,今天该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他路过我的窝,对我说:“狗日的,今天有你好瞧的!”我明白,他终于逮着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对我下手的理由了。
今天云层很厚,该是出太阳的时候了,可太阳连个影儿都没有。阴天的时候,天就更显得冷了。我溜进灶房,那里弥漫着白色的哈气,小朴和大财在煮粥。哈气是粥沸腾出来的。红厨子在炒咸菜,我闻出来了,那是肉丝榨菜的气味。我悄没声地偎在火炉旁,沐浴着温暖的炉火,听着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我很想流泪。我知道自己就是正在燃烧的一块劈柴,别看现在还有声有色的,一会儿就会化成一把灰了。
拍电影的人吃过了早饭,红厨子喂了我一些肉汤,我就要跟摄制组去外景地了。赵李红今天陪我一起去,她仍然穿着高领的花毛衣,绷紧腿的长裤,看上去像是石壁上一枝迎风开放的百合花。离开灶房前,我蹭了蹭红厨子的裤脚。他对我说:“来福,好好演,演好了晚上回来我用猪头肉犒劳你!”大财也想跟着去外景地,但赵李红不让,说他得上鱼市买鱼,准备中午的盒饭。所以我跟大财告别时,他对我爱理不睬的。小朴呢,他弯下腰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将来你上了电影,就成了名犬了!”
我跟着主人上了面包车。导演让漂亮的女演员先跟我联络联络感情,因为我要死的时候,她得拍着我哭。赵李红问导演:“阴天也拍啊?”导演说:“拍!再不拍,耗的时间也太长了,我们都住不起你的酒馆了!”赵李红说:“你这话不是想赖账吧?”导演说:“你厉害得咳嗽一声,青瓦酒馆都要抖三抖,我哪敢呀!”漂亮的女演员搂着我,嗲声嗲气地说:“宝贝,你好;你好,宝贝。”她对我的热情显然是装出来的,她一边这么叫我,一边紧着鼻子,大概嫌我身上的气味不好闻吧。当然,她搂我不如跟导演搂着好玩,导演身上洒着香水,我呢,散发的是老狗身上特有的混浊气。
外景地选在一片松树林中。导演在那儿布置机位的时候,陈兽医开始打开药箱,给我下**。我注意到,他取药时,手指一直哆嗦着。他不是因为害怕而哆嗦,而是由于兴奋过度。他事先预备了汤匙和水,把药勾兑好后,他唤周扒皮和赵李红摁住我,要把药灌给我。我没用他们摁我,既然这药非吃不可,我就主动走到陈兽医面前,把嘴张开。周扒皮见状叫道:“这狗真通人性,天生就是块演戏的料!”我把那满满一勺白色的药喝下去。
导演开始喊“清场”,偌大的林地只剩下了我一个。现在,四周静悄悄的,我的眼前开始模糊了,人和树看上去一律恍恍惚惚的,就像我当年看松果湖里的水草一样,影影绰绰的。我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导演喊了一声“开拍”,我知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了,不仅人在看我,树也在看我,飞鸟在看我,云在看我。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最后的表演了,我不能这么快就死去。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曾是一条多么有活力的狗!虽然分不清东西南北了,但我左冲右突着,把体内最后的力量全都释放出去。我大叫着,疯狂地又跑又跳。
我那比平时要欢愉得多的样子使导演大为光火,他气势汹汹地喊了一声:“停!”然后呵斥陈兽医:“你这药不是兴奋剂吧?这家伙怎么反倒精神了?”
陈兽医带着哭腔说:“我不会拿错药啊,可能这狗日的药瘾大,我下的剂量不够!”
导演命令他:“再给它来一勺!”
我的脚下是飘落的厚厚的针叶,它们散发着一股香气。我知道,这是我能闻到的最后的香气了。能在这样的林地上再跳一回,我死而无憾了。当陈兽医给我喂过第二勺药后不久,导演又喊了一声“开拍”。这回我是真跳不动了,我像个酒鬼一样东摇西晃着,四周静悄悄的,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变轻了,轻得就要飞上天。我努力支撑着,想再多摇晃一会儿,可我实在支持不住了,觉得四条腿刚刚被一场烈火焚烧过,它们已经是一把灰了,我终于瘫倒在了地上。这时,我感觉有人来到我身边,轻轻抚摩着我。如果这是赵李红的手就好了,可我知道这是那位漂亮的女演员的手。她装模作样地哭叫道:“菜帮,你怎么了?菜帮!菜帮!”“菜帮”一定是我在剧中角色的名字,这名字实在太难听了。女演员拍着我“呜呜”地哭,我真讨厌这矫揉造作的哭声,我更想听到的是青瓦酒馆的风铃声。我觉得呼吸困难,知道自己很快将没有气息了。我最后睁开眼睛看了看天,我看见了黑压压的云层。我想,我马上要越过云层,去拥抱它背后的太阳了。那里始终如一的晴朗,一定会给我一种住在暖屋子的感觉。
导演喊了一声“停”,女演员的哭声立刻就消失了。我合上了眼睛,四肢一动不动了。当我脱离了我的躯体飞上天空的时候,我听见的最后的人话是陈兽医说的:“狗日的,它没命了!”赵李红是不是会因为我的死而难过,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很快越过云层,被无边无际的光明笼罩着,再也看不到身下这个在我眼里只有黑白两色的人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