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旭光    更新时间:2013-08-12 14:42:01

夜,万籁俱寂,下弦月的朦胧月光,勾画出都市的剪影。

新房的装修早已完工,该添置的物件已添,再过几个月,两个相爱了八年的恋人,就要完婚。

书房。

坐在单人沙发上的赵大逸,呆呆地望着那透过窗帘的月光。

“她为什么要走那条路呢?”

赵大逸无法接受范梦泠的绝尘。

八年,可是整整的八年啊!遥想当年,抗日战争也不过只用了八年。

三十八岁的赵大逸,当年是江南师范大学美术专业的高材生,父亲赵士霖是蜚声画坛的水墨画大家,家学渊源。毕业后,赵大逸被破格留院任教。

初闻未婚妻的凶讯,正在作画的赵大逸,差一点就摔倒,他手中的那支羊毫,颓然下滑。

那天,赵大逸面对一张三尺宣纸,泼墨挥毫构思已久的《秋阳夕照》。范梦泠的愁容,不时浮上他的心头。他要把这幅梦幻般的作品,送给范梦泠。他希望范梦泠的愁绪,得到缓解。他要让范梦泠摆脱阴影,他要让范梦泠从忧郁中折返。

踱着方步凝神屏息的赵大逸念念有词。须臾,他走近书桌,从笔筒里挑出一支中号羊毫,握笔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然后又下垂。霎时,饱蘸墨汁后的那支笔,便在宣纸上笔走龙蛇。

本来,范梦泠曾希望赵大逸为她画一幅与她诗集同名的中国画。但赵大逸认为《秋阳残照》的“残”字基调太沉,就把“残”字改成了一个“夕”字。

片刻,一幅题为《秋阳夕照》的中国画便跃然纸上。画面上,几只小鹿神态安祥地啜饮于森林的清泉,斜阳滤过树叶,疏影横斜地泻在小鹿的身上。

我在相距多少天后,读到这一幅画时,第一印象是清新、自然以及跃动着无限生机的韵律。

那两天,我正在为范梦泠的失语失忆而伤悲,读了这幅画后,我更感受到了生命的金贵。不幸的是,那一幅画的下端,有几颗犹如子弹形状的黑色幽灵,正瞄准着小鹿。多少天之后我才读懂,那是大逸听到凶讯后,墨笔颓然下垂,那滴滴而下的墨汁,全身心地印在宣纸上。

我诅咒那个凶讯传播者,由于他的一个鲁莽电话,使大逸血浓于水的艺术佳作,留下了一处无法更改的败笔。

我想:“如果没有那一滴滴墨汁,如果没有那几颗犹如子弹形状的黑色幽灵,那幅画多好!当然,如果制成艺术门券,就更好了。”

你看,我又在说艺术门券了。我对艺术门券是情有独钟。

我有几大爱好:第一是写小说,第二是收藏艺术家展览会的门券。

我实在也没有想到,几年的随意收集,竟成了我在某报撰写书画家专栏的重要参考资料。遥想当年,自从在古玩商店的玻璃柜台上,看到了几张应野平、谢稚柳等书画篆刻家的个展门券后,我对门券更是爱不释手。薄薄的门券装帧精美,展示的皆是艺术家的代表作。更精彩的是文字说明,虽寥寥字三百,却几乎概括了展出者的全部。后来,我为某报专栏写书画家时,每篇仅仅比这三百字多出一倍,被读者誉为“丁六百”。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的爱好,竟成了我诠释“范梦泠事件”的一个工具。

住在特殊监护房里的范梦泠,被二十四小时看护。

在这段时间里,悲痛万分的赵大逸,躲进画室以画消愁。他的画中人,除了范梦泠还是范梦泠。

晚上,赵大逸就在房间里就着花生米酗酒。每次,赵士霖进去时,看到的,都是大逸因悲伤过度而下垂的头颅。

赵士霖看着儿子的痴痛之态,长吁短叹,老泪纵横。百般无奈之中,赵士霖在电话旁的通讯录里,找到了我的手机号码。

手机那头,是幽幽颤颤的哀鸣:“阿光你快来劝劝大逸吧,这样下去,他一定会跨掉。”

与赵士霖通话时,我正在国泰君安的证券所里。上周五,我曾买进一只股票。我清楚地记得,这一只妖劲十足的股票,每天的震幅均在百分之五之内。上周五我买进时的价位是8.00元正,而今天一开盘,就来了一个涨停板。当时我正在想,到底是抛掉,还是把持?我想还是抛吧!就在这时,我接到了赵士霖求助的电话。当下,我按了电脑退出键,没作交易。我想说不定这个股票还要涨。再说,钱固然重要,但赵家的事更重要!

那只股票叫“韶钢松山”。

我举腕看表,11:20分。正是吃午饭的时候。

我到附近的小菜场熟食部,买了四川风味的夫妻肺片,椒盐排条和花菜烧胡萝卜几只熟菜,然后,直奔赵家。


一直到晚上,我才离开赵家。

当天,股市全线上涨,但韶钢松山却妖到极点:下午二点后,从涨停板被打到跌停板。也就是说,当天的收盘价是7.20元。一万股,我可有一万股啊!这一来一去,就是一万六!一万六,那可是我两年多的工资啊!

坐在43路公交车上,我想来想去,只好自认倒霉!我怕回家后妻子从我的脸上看到我的失态,便提前一站下车,慢慢的朝家走。我决定准备把一脸的沮丧,丧在路上。

桌上,是我平素最爱吃的五六个冷盘。那瓶王朝干红正醒目地站在那里,她的商标,不但醒目而且妖艳。尤其是那“王朝”两字,对当时的我来说极具讽刺意味。因为,已经走进“王朝”,触手可摸“干红”的我,得而复失。一万六,整整的一万六啊!

还没入座,妻子已递上毛巾。

“今天是怎么回事?”我望着满桌菜肴,不解地问。

“今天,我们不是赚了八千元嘛!”

“哦,对!对!对!”我笑得很灿烂。

昨天晚上,我就和妻子布好作战方案,今天将韶钢松山出货。你看,因为我的犹豫不决,因为一个电话,我从赢家便成了输家。

以后,这只股票一路下滑。我从短线王变成了长线客,成了真正的股东——炒股炒成的股东。


赵大逸的痴态,像一只冰冷的记忆之手,它拨开了一层又一层的屏障,然后,伸进赵士霖一直以来想遗忘的那一段痒处。

八年前,范梦泠走进赵家大门的那一刻,赵士霖忽感祥云拂面。

飘飘似仙的范梦泠既有圣母玛丽亚的虔诚,又有蒙娜丽莎的神秘。赵士霖在为赵大逸喝采的同时,也暗暗地对着夫人的遗像说:“大逸他妈,托您的福,你儿子找到了一位好姑娘。”

好姑娘范梦泠尽管已三十出头,但由于驻颜有术,乍一看才二十好几。只是她静若处子的安祥,使她平添了几分老成。

一来二去,范梦泠成了赵家的常客。尽管尚未过门,但已将自己视为赵家的一员。每次登门,总是蔬菜瓜果大包小包一应齐全。老气横秋很“中国画”的赵家,由于范梦泠的降临,碗也是碗,筷也是筷,连笔墨纸砚,也变得有声有色。

只是,有好几次了,范梦泠面对那幅条屏画发呆。那幅条屏,赵士霖轻易不显。有一次,条屏参加了“神州画展”的展出。展出期间忽遇阴雨,赵士霖怕条屏受潮发霉,于是挂在客厅里受风。

范梦泠面对条屏发楞的架式,尤其是范梦泠发楞时的忧郁眼神,使赵士霖想起了他最不愿想起的那一幕。

“她与条屏是什么关系呢?她怎么会有那样的神态?”

赵士霖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些与条屏有关的弦外之响,他仿佛看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序幕。

每一次读完画后,范梦泠疑惑的目光,都会在赵士霖的脸上滑过。范梦泠似乎要在他的脸上,找出一团渺然远逝汗漫斑驳的往昔投影。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想起那件他最不愿想起的陈年往事,赵士霖的心便如刀割。他自己也不明白,当年怎么会飞出那罪孽深深的一脚。是年轻气狂?还是因重力所压后的随波逐流?

吹去岁月的灰尘,赵士霖看到的,是一行血红血红的铭文……

在赵士霖的艺术之旅登上高峰时,他的妻子突发绝症撒手而去。中年丧妻的赵士霖极度悲伤,极度恐惧,他认为这是上苍对他的惩罚。

有多少次了,功成名就的大画家赵士霖,在举办了画展回家后,在端详成功的花环时,那花环就演绎成了一只只花圈。花圈上,有范怀之的牌号,也有赵士霖的大名。于是,每每在举办了画展回家后,赵士霖总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那花环是一张记载历史的碟片,使昨天挥之不去抹之不掉。每一次回家后,赵士霖都要把自己紧闭在画室里暗暗祈祷,祈祷范怀之在天之灵的宽恕。

赵士霖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二十年前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寒夜……

“哗啦”一声,他就推开了门。

对方惨叫了一声,再也没有爬起。

军装:红袖章:黑胡子:一脚。这四个有关联的意象,在他那里,成了四个永远的沉重黑影。

随着时间的推移,赵士霖的心理慢慢平衡。于是,对范怀之的那一脚,渐渐淡出记忆。每一次成功的画展后,自然也就没有了祈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功成名就后的满足。

范梦泠的出现,彻底打乱了赵士霖的平静。


一周过去了,范梦泠还是失语失忆。

赵大逸坐在写字台前,托着下巴。他的目光,穿越窗外的芭蕉树穿越草地穿越五颜六色的花朵,最后,落在了一个幻影上:“身孕是谁的?为什么要自杀呢?”

片刻,赵大逸又在书房里踱起方步,走了几个来回后,他的目光,凝在了墙上。墙上,是他的行草手书:“望尽天涯路”。这幅作品,虽然只有廖廖五字,但由于布局错落别致,疏密得当,更由于其风格独特,因此,在一次书展中荣获大奖,被书法界誉为“板桥竹叶体”。

这幅作品,是赵大逸和范梦泠的相识媒介。

郑板桥是史上“扬州八怪”中最为人津津乐道者,他以诗、书、画三绝称于世,而又以书法最为人所称道。郑板桥自称其书法为“六分半书”。他的字,是把真、草、隶、篆四种书体综合起来而以真、隶为主的一种新的书体。受父亲赵士霖的影响,赵大逸很小就开始练郑板桥的“六分半书”。

几周过去了,范梦泠还是没有明显的好转。

在那几周里,赵大逸一直在苦苦寻觅。过电影似的,他在记忆的板块上搜索,试图找到泠泠一骑绝尘的蛛丝马迹。赵大逸觉得,泠泠在他面前闪烁其辞所谓的“模仿”一词,事出有因。还有,那本定名为《秋阳残照》的诗集,似乎也暗示了泠泠绝尘而去的决心。

“那幅条屏怎么会是模仿之作呢?父亲有很多与条屏风格一致作品。泠泠为什么单单会说条屏是模仿之作呢?”

赵大逸踱到茶几边,捧起紫砂茶壶,扬起头,咕都都地就是几大口。

赵大逸感到自己的生活,就象他手中那把茶壶的价格,震荡的空间,超过了他的想象。那茶壶,是赵大逸那一次去壶都宜兴采风时所购。当时,赵大逸对这把造型别致的茶壶爱不释手。卖家看到他的痴态,在一旁窃喜。

“这把壶,多少钱?”

“一千两百元!”

赵大逸准备还掉二百元,以一千元成交。还没等他开口,陪他同游的宜兴学生从一侧闪过来还价:“一百元”。

摊主听到宜兴口音,看了看赵大逸和他的学生,痛快地说:“成交了!”

离开摊位后,赵大逸问宜兴学生是怎么回事?

学生告诉他,在宜兴,有些紫砂壶摊主欺生,遇到外地人就乱开价。懂行的买主在还价时就“零头减半”,不然,就被白斩一刀。


想到泠泠的“模仿”一说,想到泠泠的绝尘之举,为了不刺激泠泠,赵大逸决定给泠泠换一个环境。范伟也认为,把范梦泠接到新房里,也算是一个好主意。

赵大逸向学校请了假,留在家中照料范梦泠。校长虽然知情达理,但还是埋了一个伏笔,希望赵大逸日后把落下来的课补上。

望着赵大逸踽踽而去的背影,校长思量:“为什么不请一个保姆呢?”

赵家曾请过两个保姆,在做了几个月后,都被退回。

第一个,是一位奔六十的乡下大娘。赵士霖博物架上的清代青花瓷小碗,勾起了大娘的思乡之情。大娘把小碗拿在手里摆弄。大娘想,赵老师平时再三交待不要碰这些东西,这东西,在我们乡下一点也不稀奇!

其时,赵士霖正好走来,看到大娘拿着他的宝物,情急之中脱口而出:“吉阿姨,当心!”

还没等赵士霖把最后一个字吐出,只听的“晃”的一声,被吓着的吉阿姨手居然一松,青花瓷碗壮烈牺牲了。

吉阿姨看到目瞪口呆的赵士霖,马上取来扫帚。赵士霖见状大叫一声:“我来扫。”吉阿姨搞不懂赵老师怎么会为这么一个小碗大叫。有一次,她把一锅鸡汤打翻在地时,赵老师也没发火,反而关切地问:“脚烫伤了吗?”

吉阿姨看到赵老师在小心翼翼地拾瓷片,没有扔掉的意思,遂上前关心地说:“赵老师,都是我不好!当心手哦!这个小碗我们家有好多,下次我叫儿子带几个给你!”

这只小碗,价值要好几万,是赵士霖的钟爱之物。现在,完美的东西变成了碎片,赵士霖的心也跟着碎了。叫吉阿姨赔偿吧,赵士霖拉不下这个脸。赵士霖怕今后再有大盘小碗落地牺牲,于是,把吉阿姨打发走了。

老保姆走后,来的是一个小保姆。赵士霖吸取了教训,把博物架移至小书房内。平时,书房不开锁。

这一次,瓷器一丁点儿也没坏。但是,赵士霖的画作却时不时地会少一、二张。后来,赵大逸看到了小保姆把画塞进挎包里的动作。

被赵大逸撞了个正着的小保姆,自我解嘲地幽默了一回:“赵老师,我想,这纸头,你们家有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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