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范梦泠已出医院,回到了新居,作为赵大逸和范梦泠好友的周丽娜、张佳以及我,都不约而同地去了赵大逸的新居。
赵大逸的新居里,一台录音机正反复播放着排箫《以吻封缄》的旋律。赵大逸说《以吻封缄》是范梦泠最喜欢听的曲子。赵大逸在范梦泠住进新居后,去音像店买了一盘排箫演奏家杜聪的录音带,把杜聪演奏的《以吻封缄》,重复录在一盘空白磁带上。
尽管排箫不是中国箫,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和中国长箫沾亲带故。杜聪的排箫,是低沉徐缓的抒情,壮而不悲。赵大逸需要的,正是这种基调,他怕再一悲,范梦泠要一悲不还了。
赵大逸欲用最简单的方法,把范梦泠从复杂中唤回。
一同前往的周丽娜是我大学里的同班同学,另一位叫张佳的看看眼熟,经互相介绍后得知,张佳是比我们长一届的校友,她是范梦泠最要好的朋友。据我后来所知,张佳身上的故事很多,她是另一个将要出场的同学叶士德苦恋的对象。而叶士德,正在为之苦苦煎熬。
范梦泠睡在床上半梦半醒,其实,她一直醒着。范梦泠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右侧的褐色木门。那褐色的木门木框,勾起了她褐色的往事。当初,赵大逸选用褐色胡桃木做木门以及门框,她为之一震!她曾想加以制止,但想到用褐色作为基调,色彩搭配确实十分合理,她便欲说还休。
穿过时间的重重迷雾,孩提时,一干人强行穿过褐色木门后上演的那一幕惨剧又复现……
我站在一旁,仔细地观察着范梦泠。我看见,范梦泠的视线,牢牢地胶着褐色木门。范梦泠的目光里,充满了忧伤。我心生纳闷:“范梦泠,范梦泠啊,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的眼神,随着范梦泠的视线移动。我发现,范梦泠的目光,又停在了咪咪的身上。咪咪是范梦泠的宠物小猫,这一回,咪咪也陪范梦泠住进了新居。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叶士德:“叶士德,你这个小子,你为什么不来看看范梦泠呢?”
想到叶士德,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了,看了看一同出门的周丽娜。身高1米68的周丽娜,着一条已洗得发白的帆布兰紧身牛仔裤,一件米黄色的短夹克,一双名牌球鞋。这一身打扮,使她看上去更加青春;而她那微微翘起的苹果式的臀部,更增加了这个长腿女郎的性感;而对男人最致命的,是她那一双由内而外诱媚百态的眼神。那眼神象鱼钩,对上了,你就跑不了。
周丽娜与我似乎是心有灵犀,这个时候,她突然转身问我:“叶士德最近怎样了?”
我说“我不知道哎!”
我在那个“哎”字上,拖了一个长音。我想等她的继续提问。谁料到,这个女人置我那长音于不顾,只是望着小区里那一片随风摇曳被雨点轻敲后发出滴嗒之声的芭蕉,若有所思地伤神。
我想,这个我行我素的女人,一定是想起了某一个令她心动神摇的夜晚。那夜晚里的男主角,是那个北欧老外?是她的陈先生,还是叶士德?
周丽娜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暧昧,她看着我的眼睛,毫无顾忌又大惑不解地问我:“她为什么要自杀呢?如果她是我的话,都要死好几回了!”
过了一回儿,周丽娜又在自言自语:“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不抛。自杀,为什么要自杀呢?”
“是的,为什么要自杀呢?多事之秋,真是个多事之秋啊!”与周丽娜分手后,望着那一轮中秋月,我突然伤起感来,悲起秋来。
我的感叹声里,既有对他人的叹谓,也有对自己的感伤。
我用一年时间写完了一部连载小说,不敢说文字滴墨如金,却敢言点墨如血。作为第一读者,几乎从来不说我作品为上乘的太太,也夸奖这部连载小说,说这部连载小说,不亚于《廊桥遗梦》。
肥水不能外流!我试图以这部小说作为一把钩子,勾住一拨又一拨的读者,使我们报纸的销量上去。
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写作习惯:如海明威的“金鸡独立”,如马尔克思的“七朵玫瑰”,如川端康成与黑白棋子的对视。
作为一个作家,我也有自己的写作习惯:我的玻璃台板下,是莫奈的名作《维特耶的塞纳河》。每次,我在对文章进行最后的润色前,我都要静下心来对莫奈的作品进行揣摩。然后,我还要翻阅赵之谦的印谱,或张旭的草书。瞧,一不留神,我把自己抬高了,抬高到与大师并驾齐驱了。
我要以最佳的状态进入角色。
此刻,莫奈的作品,已使我神闲气定;而张旭的草书,则使我天眼洞开。
几天后,我改完了四万五千字长的连载小说。
我呷了几口茶,回味“龙井”的清香,咀嚼连载小说的余味。然后,我又轻轻地把文稿叠起,在桌子上“笃笃”了几下,待上下左右对齐后,我找来一个大信封,轻轻地把小说塞进去。随后,我看看信封的正面有一滴墨水的痕迹,又把小说取出来,换了个信封插进去。
在精心修改后的文稿上,我无法容忍半点砂粒。因此,让文稿栖息的信封,也不能有半点暇疵。
负责连载小说的,是副刊部的赵主任,赵主任是报社有名的“古董先生”。古董先生毕业于某大学博物馆专业,在古董的鉴定上很有一套。还有,这位先生很会关爱他人,他一直无偿地在为我们主编作古董交易。
走进副刊部主任室时,我还没从小说的氛围中出来。一不留神,我把赵主任叫成了古主任。
“我姓赵,不姓古。”古董先生的眼神里,带有些许轻篾,这一刻,我好象成了他眼中的假古董。
怯生生地,我把自己十月怀胎的《男欢女爱》递了上去。
古董先生随意翻了翻后,把稿子拢在一起,拿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象在欣赏一件古董似的,他把他的头,东歪歪西斜斜; 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他一字一句地说:“好稿好稿!真是——谢谢了!”
“请多多指教!”
“这么好的稿子,为什么给我?”
“我想使报纸的销量上去点。”我实话实说,充满着自信。
“好,让我再仔细拜读拜读。”
离开副刊部后,我顿生纳闷:“古董先生今天的商人气,去了哪里?”
古董先生平时与人谈文稿时,谈着谈着就谈到了生意上。平时,他也写点文物鉴赏的稿子,据说,只要是同行向他投稿,你来他必往,一次不落。有时,他还会调侃一句:“来而有往有礼也!”
几天之后的一个中午,我睡了一个稀里糊涂的午觉。当时,我昏昏沉沉,欲睡又醒,欲醒又晕。恍惚间,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大祸将至的恐惧。
晚上,当我在小区里散步时,看到邻家的那条小狗在它固定撒尿的地方来回溜达的架式,又想起了我中午的欲睡又醒,欲醒又晕。
几天过去了,古董先生还没给我答复。
那天中午,我敲开了古董先生副刊部主任室的大门。
“哎呀,我正要找你。”笑吟吟地,古董先生把我迎了进去。
古董先生的对桌不在,座位正空着。我没入座,只是倚桌而立,我想听一个简单而又肯定的单词。
古董先生的玻璃台板下,有一张品相完好的“应野平画展”艺术门券。
我想前几天我怎么没看见?
确实,那天的台板底下,还没有这张门券。这张门券,是古董先生昨天刚在一家旧书摊上觅到。
看着这张门券,我的惯性又显,盘算着怎样向对方索取。
昨天,我恰巧在一家书摊上也觅到一张“应野平画展”的艺术门券。摊主对我说,这是二十年之前的门券,现在早就没有了,只是品相差一点。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掏了腰包。
“你的那篇小说,写得相当有水准……”古董先生说。
“噢,谢谢,谢谢!”
我的两眼,还没从艺术门券上移开。
古董先生读懂了我的眼神,他拿来一张纸,折叠后插进台板,把门券勾了出来:“这个,给你。”
“谢谢,谢谢。”我的脸上,充满着真诚。
古董先生透过两片厚厚的镜片,窥视了我一下,他的头轻轻地摇了摇:真是个——书呆子。
我以为没事了,说声谢谢后,转身准备走人。
古董先生发话了:“你坐下来,我还有事找你。”
我看了看古董先生,坐了下来。
“和你商量一件事……”古董先生笑咪咪地看着我。
我还沉浸在喜获所爱的兴奋中,虽然没有开口,但我的眼神已十分明了地告诉对方:不要紧,你说!
得到了明显的暗示后,古董先生便直言相告。等他把一席话说完,我惊诧得无言以对。他的意思是他有个作家朋友待岗在家,靠稿酬吃饭。那位作家朋友最近也写了一部连载小说,质量嘛确实比我的那部差,问题是这两部小说只能发一部。
“你的意思,是发他的?”
古董先生的一席话,让我怒态满脸。
古董先生说,小说还是发我的,但我必须在我的版面上发那位作家的随笔四万五千字,以补偿他那部小说的稿费。
“什么补偿,这不是在做生意嘛!这是对我的亵渎!”
我当时一定是怒不可遏。
我努力地使自己镇定下来,我摸出手帕擦擦脸,慢慢地果断地说:“请你把我的那部小说还给我!”
说完后,我把艺术门券随手扔在了他的桌上。
回到办公室里,我端起茶杯恨恨地牛饮。茶杯落处,是莫奈的《维特耶的塞纳河》。此刻,莫奈的《维特耶的塞纳河》,在我的眼里变幻成一个巨大的黑洞,仿佛要把我一口吞没。
“他妈的!”我又恨恨地骂了一句。
幸亏,古董先生没有听到我骂娘。因为,事后不久,副刊部和我所在的专刊部合二为一了。部主任嘛,就是那个无偿为总编做古董交易的古董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