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儿子

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18-12-19 11:29:59

儿 子

本瓦伦在旧金山的房地产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犹太人的本事就是将一分钱变两分钱,两分钱变四分钱。

短短十年,他就积累了可观的财产,并在表弟阿隆要结婚前,将公司分开,各自掌管着属于自己的部分,又彼此照应,有大的项目时,合伙拿下。

他们所有留在欧洲的家人和亲戚,除了英国的叔叔那一支没有受到损伤之外,在德国和奥地利的都没有能够活着走出集中营。

他和自己的助手,小他十九岁,出生在美国的犹太姑娘茱蒂特结了婚,婚前,他告诉她自己在中国曾经有过两个也是做他助手的女人。甚至,他还给她看了自己所带出来的她们的照片。照片上的两个女人,穿着旗袍,戴着珠花,看着就像以前唐人街里月历牌上的那些女人。

茱蒂特自然不会吃这样的干醋。本瓦伦比自己大那么多,有几个女人很正常。她也猜到了,既然本瓦伦将她们的照片都带出来了,并主动和她提到了她们,那么,说明这两个女人在本瓦伦生命里的地位不一般。本瓦伦在中国的生意,肯定也都由她们照应着。所以她对照片上的这两个女人很自然地生出了敬重之心。

婚后的生活一帆风顺,茱蒂特给本瓦伦生了三个孩子,但都是女孩。她们一个比一个漂亮,让本瓦伦很是欢喜。

上海的回信到美国时,本瓦伦正和茱蒂特在欧洲。他们在欧洲呆了八个星期,也走访了在德国莱比锡的老家。

老家的房子和店铺的房子还在,但都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老家的房子成了一个幼儿园。原来的店铺,现在变成了一家食品连锁店的小超市。本瓦伦和妻子茱蒂特站在那两栋楼前拍了张照。

他离家早。12岁就被父亲送到英国去跟叔叔学做宝石生意。18岁就去了上海。所以对家的眷恋很深,印象却很模糊。当时大妹妹达莉娅Dalia出生后不满一岁。

城外的犹太人墓地还保留着。他们在那里留恋了很久。很多人的名字,看着熟悉,甚至他从某几个姓上,回忆起了当年和父母是好朋友的家庭。

他们还去了英国。叔叔和婶婶早就过世。他和表兄妹们一起度过了一个礼拜的怀旧时光。拜访了墓地和旧居。

回到美国后,看到了上海的来信,他简直不能相信。这封信,在他的抽屉里,足足躺了有六个礼拜。他常常在一个人的时候,将它拿出来看,研究照片上的每一个人,以及信封和邮戳的真伪,有儿子,这可不是个小事。首先,他得弄清楚,这不是个骗局。

但是,本瓦伦越看,就越确定自己在上海有了一个由丁婉香所生的儿子丁大伟。三十多年前,在上海和天津的点点滴滴,也又重新萌上心头。

他就生出要让儿子也来到身边,并培养他学做生意的念头。于是,又过了两个礼拜,他才将信和信的内容都告诉了茱蒂特。并开成公布地问她,如果他想将这个儿子从上海带到美国,她有什么意见和条件?

茱蒂特人很精明也很开明。她是本瓦伦生意上的助手,对本瓦伦一直很恭敬和跟从。但是突然来一个和别人所生的儿子,这就牵涉到财产问题了。她该怎样回答呢?

这是一个周六的下午,他们两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喝着红茶,一边谈论着这件事。三个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并各自成家。茱蒂特思忖片刻,说:

“有儿子是好事,如果你确定他是你的儿子的话。”

本瓦伦用手指指照片。笑着说:“你看看!”

这张照片在茱蒂特看信的时候就看见了。她也一眼就看出来,那就是个小本瓦伦。只是她当时更惊讶于照片上的两个女人。她们现在的样子和月份牌上的美女简直天壤地别。她们的穿着和男人没什么区别的衣服,头发直直的,剪得也毫无层次和形状。脸上没有一点妆痕。有的倒是很多的皱纹。对茱蒂特是丝毫不可能存在威胁的。这一点她很明白。

只是这个儿子,如果要来美国的话,就不一样了。

“我们要不要先设法和她们见上一面,再谈让儿子来美国的事?”她用了一个拖延术。

“我也是这样想的。亲爱的。我也很想到上海去和她们见上一面,顺便看看我在中国的两个店铺到底怎么样了?还在不在?”

“那肯定是没有了。我看gcd没有将她们全家都杀了就已经是万幸了。”茱蒂特说。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看看她们现在的样子。看看这两个女人,要将大伟养大,一定很不容易。”本瓦伦说到这里,内心充满了对这两个女人的感动。

首先,她们貌似没有结婚,还住在一起。其次,她们一起将大伟养得虎气生生的。没有将自己的骨血送到孤儿院或者任其病死饿死,已是上帝对自己的无比恩典。

所以,他对茱蒂特说:“先给她们开一张支票,汇一万美金过去。”

“好的。抬头开给谁呢?”

“给儿子。丁大伟。”

这笔钱,从他们的私人账户上转出去。自然是要通过茱蒂特的认可的。认个儿子,不是一件可以瞒天过海的事情,所以本瓦特从一开始就让茱蒂特全程参与。

即便茱蒂特不同意他将来的某些决定,他还是会让她全部知道的。无论什么事情,只要自己决定了,任何人的反对都没用。他想起来,自己当时的不告而别。心下就有些愧疚。所以现在更想用可以做到的任何方式来弥补。

“我们一起去一趟中国吧?”他问茱蒂特。

“这是你真要的吗?我们两个都走了,万一在中国出什么事,这里的生意谁来照料和继承呢?”茱蒂特的聪明历来是本瓦伦极其赞赏的。这次她又说出了本瓦伦内心深处的真实担心。

中国是个和美国不一样体制的国家,现在的中国,和他以前所习惯了的中国也完全不一样。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这个家就全赔上了。为此,他自然是想让茱蒂特留在美国的。只是如果要他完全一个人去,他也有点怕。

“你问一下阿隆吧,看看他有没有可能陪你去中国。这样我也更放心点。”茱蒂特又提议道。

“我的宝贝!”本瓦伦忍不住亲了她一口。“你总是能给我奇妙无比的主意。阿隆!他必须陪我去!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本瓦伦开心地大笑起来。“马上给他打电话,约他明天来和我们碰头。”他说。

茱蒂特站起来,将无线电话交到本瓦伦的手里。温存地说:“你的事,你自己打。“

当阿隆夫妇于第二天下午来到本瓦伦家时,茱蒂特已经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茶点。

“今天是什么日子?”阿隆看着桌上的摆设,预感到主题的隆重,但是却想不起来是为了什么。

“哈哈哈,今天是个好日子啊,是耶和华的恩惠临到我的日子。”本瓦伦笑容满面地招呼大家入座。

当每个人的杯子里都被咖啡或者红茶斟满了以后,本瓦伦就拿出信和照片,将自己在上海有了一个儿子的事情对阿隆夫妇说了。

不用说,大家都为他高兴。尤其是阿隆,他认识金宝丽和丁婉香。

接下来,本瓦伦就提出了,要阿隆和他一起去一次上海。这对阿隆来说,自然是非常愿意的。

自从年轻时代,他从维也纳辗转伦敦到上海,之后又从上海辗转香港到美国,他始终很感慨那一段惊慌失措的日子。也很感恩自己在家族中有亲戚在伦敦和上海,帮他从被送往集中营的魔抓下逃生。

现在本瓦伦说要自己陪他去上海,那自然是一定要做到的。他很爽快地便答应下来。两个女人则心照不宣地惊讶于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但是她们什么也不说。守着美国的这些产业,男人去哪里都会回来。这一点她们很有把握。

这一顿茶点之后,两个男人便开始着手筹划远东之行。

首先是在公司的业务上,为了保证他们不在美国的时候,公司不会出现大问题,他们吩咐在手头的大项目做完之后,不再接新的大项目。

小的项目,两个女人可以决定。大的项目,再好的商机也等他们回来后再说。

其次是两个人瞒着各自的女人,又重新在私人律师那里立下了遗嘱。他们将这次中国之行看成是一生中最后的一次远行。一切安排妥当后,时间已经又过去了两三个月。

秋天开始走向尾声,上海的街道上,满地滚动着又大又黄的梧桐树叶。一辆邮递员的自行车,一路碾压着这些在风里翻滚着的落叶,吱吱呀呀地在犹太公寓的门口一个刹车。只见他把车子往门旁的墙上一靠,从车前的挂斗里,拿出一叠信,匆匆走入门厅,又噔噔噔噔跑上六级楼梯。开始往一个个信箱里塞信。有一封红蓝花边的信也在其中。不过这种信他也看得多了。并不在意。然而,把信放进去的人不在意,从信箱里面把信拿出来的人可在意了。

金宝丽和丁婉香,每天上午和下午两次一起下楼去开信箱。又一起上楼。这一天终于像看见信箱里面长出块金子那样,又看见了一封来自美国的信。开心得两个人上楼时,你推着我的屁股,我拉着你的手,上得跌跌衝衝,差点没绊倒了。

到家后,自然又是头碰着头地看信。这次信里有几个数字特别地抢眼。那就是10月25日到上海。入住锦江饭店北楼。信里还说了,希望儿子丁大伟可以到机场去接他们。

这个是自然的,不要说丁大伟,大妈和小妈自然也是必须去的。

她们一下子兴奋起来。并同时和收到前面两封信时一样,开始眼角流泪。泪擦干了又笑。

算算日子,还有差不多三个礼拜的样子。金宝丽和丁婉香由不得紧张起来。

厨房已经收拾干净。厨房的墙壁因为挂着的壁橱是绿的,所以被粉刷成奶白色。瓷砖也早就用去污粉擦得雪白。

两扇窗户的钢窗窗框,也被油漆成了白色。整个厨房一眼望过去,透着一股子亮。

炉台上放的都是崭新的搪瓷锅子。那是当时能够在上海买到的最好的锅子了。只有炒菜用的大铁锅,还是老的。不管怎么说,厨房是搞定了。

厕所兼浴室,也准备就绪。该放毛巾的地方,挂着毛巾。为此两个人把洗脸洗脚的毛巾也都换成了新的。旧的扔掉,连做抹布的机会都没给。

抹布换成白色的毛巾手绢。大妈和小妈,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光景。那时候,本瓦伦是很讲究的。他还抽水烟呢。这可没地方去找了。两个人回忆到他的这一习惯时,又一起沉默下来。

卧室是这样的:大妈房间里一张双人床和一张三人沙发。一个梳妆台和一个大衣柜一个五斗橱。以及一个三门的玻璃橱和书桌。小妈的房间稍小一点,但是在靠窗的那一面,多了一排矮壁橱。想来那是以前用来吃饭的饭厅。壁橱是用来放盘子等各色餐具的。现在被小妈和大妈放了替换用的冬夏两季的棉被、褥子和席子等。房间里也是一张双人床。

不过上海那时候的双人床也都只有一米四五左右的宽度。算起来是刚好可以睡下两个人,大伟小的时候,一会要和大妈睡,一会又要和小妈睡,任性地在两个妈中挑来拣去。

大妈和小妈则心甘情愿地轮流带他睡觉。特别是谁的生理期来了,需要好好睡一觉时,另一个就主动将孩子哄过去。

除此之外,小妈的屋里还有两张单人沙发和一个茶几,一个大衣柜、一个五斗橱和一个书桌。

老头子要回来了,大妈和小妈一下子觉得老头子来了,该有个客厅呀。虽然她们两个并不介意,他先进谁的屋,事实上,进谁的屋坐,另一个也都可以跟进去坐。只是,她们一下子觉得,用本瓦伦当年的标准来说,没个会客厅那肯定是不好的。

于是她们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又忙开了。她们将大伟房间里的家具都搬到大伟的新房子去,将大伟的房间重新又布置成一个正规的客厅。她们买了一套新的一大两小的沙发,在房间的正中央摆放成一圈,然后又买了一排书柜。

一时找不到什么像模像样的书,便全都放起了摆设。她们在书橱的各个层面里,放了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之类的摆设。

实在没有东西放了,石头也算一样,毛笔、算盘和砚台也算一样。

总之,她们尽量将这个客厅布置得有文化的样子。沙发前的茶几上,是个水果盘和一个盆景。并商量好了,等老头子要到的前一天,再去买鲜花。墙上呢,也挂上了各种大伟和她们所拍的照片。整个客厅布置完毕后,金宝丽和丁婉香两个人左看右看,觉得很满意。大妈还把给本瓦伦所买的拖鞋,摆放在沙发前。说:

“喏,让他就坐在这里!”她摆放的位置是三人沙发的中间。

随即,小妈又想起来,本瓦伦在信里说是要和表弟阿隆一起来的,于是就又叫了起来:“姐,阿隆的拖鞋还没买!”

于是,两个人又急急忙忙出门,去给阿隆买拖鞋。事实上,她们并不知道阿隆的脚有多大。只是又买了一双和本瓦伦一样尺码的拖鞋。颜色是黑的。

日子每过去一天,她们就在日历上划掉一天。同时,两个人也都去买了两套新衣服和新皮鞋。包括头发也准备在他到的前一天去理发店里烫一烫。

晚上各自回屋后,大妈和小妈在睡前的镜子里看自己的时候,心中产生的是深深的无奈。

老了。自己已不再像30年前那样眼是眼,眉是眉的了。现在镜子里的自己,眼角耷拉,眉毛稀疏。脸上的皮肤松弛,脸颊上的肉连着下巴的地方明显地多了。

真是看一次,叹一口气。然而,转而又想,人没死,又联系上了,还回来看自己,并且自己也还活着,这不是最令人开心的事吗?其他还要说什么呢?老也好,难看也好,都不去说了。反正也不指望和本瓦伦再结婚了。

想来是很有意思的事,当年她们互不知道对方存在的时候,对本瓦伦是喜欢得不得了。一心一意地整天就盼着看见他和占有他。如果他去上海或者天津跑生意,她们便在家里痴痴地等他。虽然有时候,也会想到他在上海或者天津的商铺里,会不会也有一个女人在帮他看着铺子?但那念头往往一闪而过,就被自己呸回去了,从来没有当过真。

那是因为,本瓦伦很会说话,他总是小宝贝儿,小宝贝儿地不离口,让那两个女人都各自分别认定自己是他唯一的小宝贝儿。

再则,本瓦伦的性欲很强,几乎每天都要做爱之后才入睡。这让两个女人,也毫不怀疑,他在外面还会有其他女人。有一次丁婉香问他:“你在天津的店铺里有女人吗?”

本瓦伦一本正经地蹬着眼睛说:“有!有很多。她们每天都来找我。”见她脸色不对,又立刻说:“都是顾客!我有你就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别的女人?”

丁婉香问:“那你怎么不带我一起去天津?”

本瓦伦说:“天津有什么好玩的?我去了就是到各处去讨债。再说你跟我去了,上海的店铺怎么办?我的珠宝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一边说,一边将手伸入她的衣服内,摸到她的乳头后将其当珠宝那样揉搓和转动着。

于是丁婉香便再也不问了。她再也不去想天津那边的事情。反正男人每隔半个月要去一次。挡也挡不住。自己在上海不愁吃不愁穿的,还要怎样呢?

只等到金宝丽站在丁婉香的面前,两个人才明了,曾经以为自己拥有了一份珍贵的爱情,却不曾想这一切最后是个骗局。

只是当时在急难关头,顾及肚子里的孩子要紧,再说,两个女人见面之时,已经同时失去了这个男人,就没有了可争风吃醋的理由。取而代之的是同病相怜。

而现在,本瓦伦马上就又要回来了。一个男人,即将同时出现在两个女人面前,她们的年纪虽然老了,可是心里的感觉难道会跟着老吗?会真的一点醋意都没有吗?

有关这个问题,大妈和小妈在闲聊时,也开诚布公地谈过。话头是这样引起的:

大妈说:“妹子啊,你说这老头子回来了,还会和咱们睡吗?”这无疑是个有点荒唐,但却很实际的问题。

小妈说:“我们又没有和他正式结婚,他要是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那也是没办法的。”话虽是这样说,想却不是这样想的。

稍停片刻,她又接着说:“不过,不瞒姐,我会想要摸摸他的脸和他的身体的。毕竟一起生活了好几年呢。”说着低下头去,有些不好意思。

大妈马上说:“那是,我也这样想呢。”说着也低下头去。

两个女人各怀心思。不过,稍后,大妈又抬起头来说,“嗨,要不是看在大伟的份上,也许我们早就嫁别人了。”

小妈立刻说:“姐,你为了我和大伟,陪我们到现在。我没有什么可报答姐的。本瓦伦来了,我将他让给姐。”

大妈笑着说:“让给我干嘛?他都老成这样了。我也老得没力气了。”

事实上,在小妈和大妈的心里,自从知道本瓦伦另外还有一个女人后,这个男人在她们心中的形象就已经大打折扣了。就如同一个自己蒸的香饽饽,想吃的时候,却发现被别人咬去了一口,自是又气又恨,香饽饽变成了臭饽饽,虽然自己在饿的时候不得不吃,那份全然的欣喜却已荡然无存。

既然这个男人对自己的爱,是打了折扣的,那么他在她们心目中的形象,自然也打了折扣。

她们在气恼的时候想到他的同时,还会想到流氓、骗子、混蛋这样的字眼。可以说,本瓦伦的身价在这两个女人眼里,随着真相而贬值。

但是因为大伟从某种程度上替代了本瓦伦,所以她们对本瓦伦的思念也好,哀怨也好,仇恨也好,全都被大伟的聪明、可爱、天真和活泼抹得很淡。

而作为儿子的大伟,却木木的。快三十五的他,先是别人挑他,嫌他出身不好,家庭背景复杂而不肯出嫁,后来却是他挑别人,不是嫌别人长相太老,就是嫌别人身体不好,而不肯迎娶。年近35岁,成了钻石王老五。

本瓦伦的即将到来,更让他云里雾里般,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会是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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