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释放

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18-12-19 11:29:13

释 放

作为俘虏的达尼尔在法国呆了四年后,终于等到了被释放可以回家的那天。1950年夏天的一个清晨,在吃过早餐之后,26岁的他将简单的行囊放在桌边,向母亲乌苏拉和蕾阿拥抱告别。

两个女人对他依依不舍,尤其是蕾阿,她的两个眼睛下面都是黑的。看得出一夜未合眼。

几辆车子停在原来的俘虏营院子里。芒弗雷德和阿莱特以及小马努埃尔也在准备蹬车的队伍中。芒弗雷德抱着三岁的小马努埃尔,阿莱特的手里拿着一辆木头做的玩具车。她穿着一件孕妇裙,可以看出她又怀孕了。他们的脚边放着三只大箱子。阿莱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一头金色的齐耳短发下,两只美丽的耳环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达尼尔和他们打过招呼后,蹬上了其中一辆前往德国中部经过他家乡陶努斯山区的车。

终于可以回家了。他为之感觉浑身轻松而心情愉快,但同时蕾阿的哭脸,和母亲乌苏拉的不舍挥手,却又让他对这块土地感到深深的眷恋。

这是一个接纳了他和对他犹如家人的法国家庭。临走的那天晚上,他对蕾阿说,有机会的话,找个可以结婚的人,在一起好好地生活并生几个孩子。

蕾阿却抱紧了他,不摇头也不点头地只是流泪。她知道自己有母亲和田产需要照顾,是不可能跟了达尼尔去德国的。

所以只能和他如此分离。当达尼尔对她说自己一定会争取每年都回来看她们时,她的泪流得更凶了。

她先是呜咽着说:“好!”之后又马上呜咽着说:“不好!”

达尼尔问:“为什么?”她却又不再说。只是哭。

达尼尔便只好默默地抱着她。他明白男女之间的感情很简单,可是社会和现实很复杂。

作为被释放的俘虏,他渴望回家,也必须回家。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脸面继续留在这里。即便是他留下来和蕾阿成家生子,孩子也永远会在人们的眼睛里被打上俘虏崽子的烙印。这是他不想要的。

不过临行前的那个晚上,他做了一个很勇敢的举动,他从背包的夹袋里,拿出了那个小本子递给蕾阿说:“看看,你认识里面的这个姑娘吗?她也叫蕾阿。”

蕾阿吃惊地接过他手里的这个小本子,翻开后,一边看,一边倒抽着冷气道:“天啊!哦!天啊!这、这是比尔的日记本。这张照片是我在18岁时,我们定情时我送给他的。”蕾阿激动得泪水汹涌。

“你怎么会有它的呢?”她抬起脸来问达尼尔。

达尼尔一脸肃穆。他咬着牙没有回答。良久,只说了一个字:“对不起!”

蕾阿马上回过神来。她摇着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了。她抱住达尼尔说:“谢谢!谢谢你把它带给我!比尔是我的未婚夫。”

那个晚上,达尼尔独自躺在床上,如释重负。他想,不管蕾阿能不能原谅他,他明天就走了。他对不起这个家庭,对不起蕾阿,如果她们恨他的话,那么在他消失前,她们还有机会将心里的愤怒倾倒给他。他会全盘接受的。想到这里,他闭上了眼睛。

就在此时,房门却被打开了。开始那个熟悉的像猫一样的脚步和身影。蕾阿来到了他的床边,她没说话,只是俯下身来,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他们还是睡在了一个床上,互相抱着,没有做爱。

夏天的欧洲,天气干爽而舒适。车子进入德国境内后,达尼尔的心情渐渐变得不安起来,不过是从参军离开家乡六年多的光景,时代却已经在他回家时,完全改变了。

希特勒的纳粹第三帝国已灭亡后,取而代之的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有几个来自德国东部的俘虏,他们要回的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国。

德国已在战后的波茨坦会议上被一分为二。而这一切,对达尼尔来说,在俘虏营的时候,还都只像是“隔壁的事”。而现在,他将作为一个普通的公民来亲身体验了。

回到家后的感觉很好。毕竟是自己的家,不再需要处处和事事都怀揣着小心。

他的父亲是个贩卖柴油的商人,他继承了父亲的事业,开始随着父亲一起开着油罐车到处给需要柴油的家庭和公司送油。

同时,他还干起了贩卖粮食的生意。凡是附近地区的农家,他趁着贩卖柴油的机会,替他们贩卖田里的收成。他的车子跑得广,人脉也熟,渐渐地用薄利多销的方式,从一家两家开始,成了代理附近田产物的商人。

在这期间,他也由一个26岁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接近而立之年的年轻人。

战后的德国男人同样奇缺,一些带着孩子失去丈夫的单亲女人,只要见到他就会主动地勾引他,对此他都以各种借口逃脱了。最常用的是他会突然说自己吃坏了肚子,要上厕所而从后门逃离。

他知道,如果自己和一个这样的女人开始了交往,那么自己这一生就再也不要想结婚了。他对当地所有的女人都很好,但是却不是所有和他适龄的女人都待见他并真正愿意和他结婚。

这让他也很自卑。似乎在她们眼里,他依然是个和纳粹有关系的人。也有人像欢迎英雄那样地欢迎活着回来的俘虏。但是真的约会或者谈婚论嫁,就又是另外回事了。

当他在村里里面闲逛的时候,他还会路过小时候沙拉一家所住的房子,那里现在住了一对从外省来的年轻德国夫妇。他们似乎并不知道这里以前住的是一个犹太家庭。任何可以看得出来的痕迹都没有了。

他每次从那里默默地走过时,脑子里有时是一片空白,有时又依稀觉得幼小的沙拉正在窗户后面微笑地望着她。沙拉在他的记忆中,永远是8岁的样子。卷卷的头发,穿着裙子和白色的棉纱长袜。耳边甚至还会想起她那固执的,在玩家家时一定要看他的小鸡鸡是不是生病了的童声。只是那声音总是像一缕青烟,刚刚听见,便淡化得杳无踪影。

更多的夜晚,他默默地怀念着在法国的蕾阿。但是他知道,自己在法国也同样抬不起头来。所以只能将精力默默地投入到生意中去。

直到五年后的一个圣灵降临节,他终于决定去法国看望蕾阿。不曾想,那次回去,给他在心上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他没有想到,当自己接近这个曾经做过四年俘虏的法国小村时,迎面而来的风和掉入眼中的一切景色,都如一贴膏药般,给心口的创伤带来无比的安慰。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按理说,这个地方应该是他最不愿意再来的地方,所以回到德国后的5年内,他都没有再回来过。

只是每年圣诞节时,他都会给蕾阿和母亲乌苏拉寄一封贺卡。同时也会在圣诞节过后收到来自蕾阿的新年贺卡。

在卡中,除了互相问候和祝福,他们还会简短地写上一两句介绍近况的话。

直到最近的这一次,蕾阿在贺卡里写到母亲乌苏拉已于夏天去世。他决定,无论如何要抽时间去法国看一下她。

走近小村时,意想不到自己的感觉竟然如回家一般。村中那条通往蕾阿家的小道两边,开满了粉色和紫色的野花。他随手摘了一些,在手中握成小小的一束。

1955年,德国的经济已开始进入到1965年十年间平均每年GPT增长率保持8.5%的战后迅速恢复期,相比较当时的意大利(6.3)、法国(5%)和奥地利(5.3%)德国算是高出很多。

对于这个问题,有资料说当时美国驻在德国黑森州Wiesbaden 的中央情报局对所有被美国空军在德国境内所轰炸的目标进行核对后,他们发现当初在轰炸时,并没有完全和大量地摧毁德国的工业。

当时盟军的轰炸目标都锁定在了主要几个大城市,但是德国的工业基地都分布在一些较为隐蔽的大城市周边的小城镇里,所以德国的工业基地,包括基础工业在二战结束前所受到的破坏不是很多。

当时的德国民间,虽然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叫“从科隆可以直接望见柏林的勃兰登堡大门。”意思是说这中间的部分全部都被盟军的轰炸给夷为平地了。包括当时的各种媒体的纪录片,也都围绕着柏林、慕尼黑、科隆、吕贝克和德累斯顿这些大城市的废墟拍摄,让人以为全德国都是如此。

然而事实上,有很多工业设施,并没有被炸到或者被完全毁坏,只要稍微再维修一下就可以马上继续运转,投入生产。

就在达尼尔还在法国当俘虏的时候,1948年在德国他的家乡黑森州的巴德洪堡,美国的政府官员和德国最有名的几位货币专家在那里开了个为时长达7个礼拜的秘密会议。

会议后,德国在美国马歇尔计划(一个美国帮助德国恢复工业生产对抗苏联和社会主义东欧的计划)的帮助下进行了货币改革。新的货币一上市,两天之内,商人们就把囤积的货物拿出来上架卖了。人们都相信新货币而变得愿意工作。市场立刻为之繁荣起来。

还有另一种说法,就是在大环境下,美国在朝鲜半岛的战争,带动了军火生意,而德国有好几家公司,都是军火供应商,所以也由此而带动了各方的经济。

达尼尔和其父亲所做的生意,是柴油和粮食,这在当时也是一个很红火的市场。由此,达尼尔回到家乡之后,很快就站住了自己的脚跟。

也只有这时,他才有了回去看蕾阿和自己当年所住过的俘虏营的自信。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当身处昔日所熟悉的小村和街道之后,竟然给自己带来如此一种令人激动的久违了的亲切感。

当他站立到蕾阿的门前,用手摁响了门铃的那一瞬间,他几乎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进去。

门轻轻地打开,已经知道他要来的蕾阿微笑着站在门口。两个人一见面就拥抱在一起。随后,蕾阿将他让入客厅。

一切仿佛又回到当年他第一次走入这个家庭的情景。

不同的是,母亲乌苏拉已经过世。家里没了轮椅。这一次,达尼尔在蕾阿这里住了10天。

他里里外外,屋里田中地到处转悠。没有想到蕾阿还是独自一人生活。也没有男相好。她变得比五年前更憔悴和更廋了些。皮肤也不滋润。手是粗糙的。

但是,她在达尼尔面前,却显得很活泛。虽然五年过去,他们之间却像没有分开过一样。

达尼尔很自然地知道什么东西放在哪里。要去葡萄园的时候,也自然都知道拿些什么工具。他住了10天。里里外外整整忙了10天。

晚上,蕾阿依然是到达尼尔的床上睡。做爱时他们依然热情高涨却小心翼翼地不让蕾阿有怀孕的可能。

有没有可能在一起生活呢?这个问题他们两个都各自在肚子里面转悠过,但是都因为自知答案是不可能而没有说出口。

蕾阿不想卖掉法国的田产跟达尼尔去德国,战后时期,大家都没什么钱,田产要卖也卖不出个好价钱。倒不如靠着它有一搭无一搭地留着自己吃。

葡萄园经过达尼尔走之前的修整,产量一年比一年好,虽然在达尼尔走后的这五年里,维护得没有之前那样精细了,但是产量依然不错。

蕾阿将葡萄卖给附近的酿酒商,一年的吃穿用度也就都将就着齐了。

没有男人的女人,就只能这样了。如果达尼尔在,她暗想,他们也许会自己开个酒窖来尝试酿自家品牌的酒,然后再卖出去,价格就比光卖葡萄要多很多了。只是,这念头也像一股风那样。从头脑里吹过。说出来是没有实际意义的。

10天之后,达尼尔告别蕾阿回去。这10天里,他身心感到无比的轻松和愉悦。

同时,他也发现,在法国的这个小村庄里,已经没有人再关心他这个俘虏了。他进也好,出也好,如果遇见了谁,彼此都会打个招呼。

人家从达尼尔一身干净而又体面的装束上,就能知道他生活得不赖。其实,不必看达尼尔,那些法国人也知道,德国的经济不仅在恢复,并且已经超过了法国。德国在汽车和家电等方面的各类品牌,正在以质量和信誉令欧洲人刮目相看。

连法国人都知道了,德国米勒牌的洗衣机和洗碗机,打出的口号是保质25年!意思就是,你买一台德国米勒的机器,拿回家去,用25年保证不坏。这样的口气,在欧洲哪个国家都少见。虽然在开始复建时,德国也跟意大利一样,为了打价格战,生产劣质产品,后来发现,因为资源短缺,劣质产品很快就坏了,得造新的。那还不如少产精品。在这个理念下,德国开始了制造的新纪元。

所以,达尼尔要回去忙他的生意。蕾阿也知道这是留不得的。这种时候,大家都是忙各自的生活和事业要紧。他们后来就一年来往几次地始终保持着这种朋友兼情人的关系。

蕾阿很克制,她从来不主动要求达尼尔去法国,然而,达尼尔,却因为她依然孤身一人打理着葡萄园,每年的春、夏、秋三季,他必定会各抽出一个礼拜的时间,去法国帮她整理一下葡萄园中被搁置下来的事。

比如春天的修枝和检查修补篱笆。夏天的收割和秋天的施肥。虽然一个礼拜也帮不了什么大的忙,但是对蕾阿和葡萄园来说,多了这几个礼拜的特别照料,就如同一部机器的轴承被维护和加了油一样,运作起来有顺手多了的感觉。

晚上,他们总是像以前那样睡在一起。

两个人不去想将来,只是在眼下彼此拥有着。也不去想眼下的拥有能有多长。

有一次做爱后,两个人一时难以入睡,彼此相拥着各自若有所思。

达尼尔问:“为什么不找个对你好的当地人嫁了?”。

蕾阿不语。稍后,又开始抽鼻子。流泪。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到达尼尔的胸口。他感觉到了,便不再说什么。

就像他自己,在德国这几年来除了邻居的小姑娘西蒙娜不嫌弃他和会和他扯闲篇之外,也并没有合适的姑娘肯爱他。

西蒙娜比他小了十几岁。当年他参军离家时,西蒙娜小姑娘刚刚5岁。常和达尼尔的小妹妹一起玩。等到他被释放回家后,西蒙娜已经出落成了一个14岁的大姑娘。每当两家或是下午坐在一起喝咖啡,

或是晚上坐在一起喝杯酒时,她总是喜欢凑在达尼尔的身边。他说什么她都很专心地听着并乐着。

因为妹妹和她是好朋友的关系,达尼尔对她也如家人一般。他能够明显地感受到西蒙娜对自己的好感。只是他不敢接受和回馈给她。他怕一旦不成,坏了两家的友谊和来往。

西蒙娜是个好姑娘啊。不知怎么,在蕾阿身边时,达尼尔又突然想到了她。

怀中的蕾阿已经轻轻地打起了鼾声。达尼尔听见了,也随着她的鼾声渐渐地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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