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相聚

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18-12-19 11:28:59

相 聚

在办完母亲的丧事后,王芍琴带着两个孩子和达尼尔一起,回到了Ovilia庄园。

达尼尔对上海之行满意极了。尤其是对大妈和小妈的故事,念念不忘。

当他和王芍琴见面或者喝茶时,都会提及她们。并问王芍琴有没有她们的消息。

王芍琴总是很抱歉地说:“没有。”

她没有告诉他自己和她们之间其实是并不联系的。只是,因为达尼尔常常问起,她也变得对她们开始惦记了。

她不知道本瓦伦会不会也有一天到上海去,或者用一种更为大团圆似的结局来猜想,大妈和小妈会不会带了大伟有一天到美国去。然后便从此定居在那里了?

这种理想化的设想,常常在王芍琴的脑海里浮现,但是她知道这是不现实的。

一来本瓦伦年纪大了,二来说不定也有了家庭。像王芍琴自己现在和阿菲,有了两个孩子,过着很幸福的日子,如果突然阿菲对她说,自己在马来西亚或者菲律宾、泰国有一个甚至两个女人和孩子要来德国的话,她肯定会带着孩子离家出走,或者一怒之下把阿菲一刀杀死吧?

杀不动的话,她也会把这个家给砸个稀巴烂的。总之作为一个占有着男人的女人,从本性上怎么可能允许和接受男人同时有另外的女人呢?所以,本瓦伦如果已经成家的话,那么对大妈和小妈来说,应该就没什么可多盼望的了。

同时,王芍琴还又想起来在公公的照相本里所看见过的那个叫Dalia  Wallenstein的女孩。她还想和公公聊聊有关她的具体情况呢,也没有做到。

有一天下午,当王芍琴将照相本的这个事情,对达尼尔说了。没想到,达尼尔自然又是兴趣盎然地说:“问!去问!一定要问!”

于是,在他的鼓励下,有一天上午,在吃过早餐之后,王芍琴给公公打了个电话,在电话中,她像一只卫星那样,绕了个很大的圈子,才绕到问题的焦点上。

然而,公公还是像上次那样对她说自己对这个同学和家庭除了告诉过王芍琴的那些,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消息和记忆了。估计她的全家都死在了某个集中营里。

“天啊!”当王芍琴将这个结果告诉达尼尔时,他沉痛地摇着头。

有关Wallenstein在德国的线索就这样断了。好在另一方面,在过了大约半年后,大伟主动给王芍琴来了封信,在信中他告诉她说,联系上了在美国的本瓦伦。

这无疑是个极大的好消息。在后来好几个午后,她和达尼尔一直在一起谈论着上海,和大伟的这个好消息。

只是,王芍琴还不了解的是,在等待和期盼了那么长的时间后,大妈和小妈早就不指望能再和本瓦伦生活在一起了。

毕竟,她们之前是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和本瓦伦单独生活的。

现在,她们的生活模式已发生了改变,如果本瓦伦再回来,她们将怎样面对面地一起生活,这是她们两个所忌讳去涉及的话题。所以,暗中觉得,如果本瓦伦不回来,她们依然这样好姐妹般地一起生活下去,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这么多年来,她们一起守着大伟这样一个秘密而相依为命,早已将生活里的一切都共同分享了。但那是在没有本瓦伦的情况下,她们共同分享着一个对本瓦伦的回忆和盼望。一旦,本瓦伦回来,她们如何共享他呢? 这是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所以似乎不指望,就完了。

只是,在这不指望中,还是有了很大的和以前不一样的一种期盼,那就是对于本瓦伦这个男人的想念,变得更具体了。

她们开始变得对美国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如果在报纸上或者杂志里读到关于旧金山的文字,她们会彼此先轮流着读,再一起读。对有些重点内容,还彼此交谈着帮助记忆。

比如旧金山大桥的照片,她们就收集了好几张,有夕阳下的,有正阳下的,有夜景下的。她们将它们一一用镜框装了,分别放在大妈、小妈和大伟的房间里。

还有冰箱里面也开始放置可口可乐了。这个东西,她们两个一起慢慢地尝过了一瓶后,就不再喝了。但是对大伟,她们却鼓励甚至强迫他喝。如果大伟回家后自己提出要喝,她们更是毫不吝啬的。

“来来来!把一整瓶都拿去,拿到房间里去喝去!“她们这样对他说。

他们将大伟看成本瓦伦,可口可乐这东西是美国的,所以他应该学会喝它是天经地义的。并且,他还必须喝得惯才成。哪一天老头子回来了,父子两个人可以对喝。

所以,在冰箱里,永远放着两瓶没有开封的可口可乐。那是她们在下意识里感到说不定哪天本瓦伦就一脚跨入这个房子中了。那她们得有东西马上拿出来招待老头子不是?

自从她们看了本瓦伦的近照后,她们就自然而然地将他称作了老头子了。

老头子也喜欢喝茶,但是却不喜欢喝绿茶。

中国的红茶品种少,她们思来想去,觉得如果买回来那些老头子不认识的品种,口味不见得会讨他的好。

如果他坐下第一口喝下味道不灵的茶,岂不扫兴?倒还不如不买。而可口可乐是正宗的美国货,总不会有错的。

她们在一起预演着,讨论着,策划着,幻想着种种将来有可能遇到的情况,于是,可口可乐,首先变成了冰箱里的必备品。

家,已经在布置上变得很洋化了。有一天,她们路过一家卖拖鞋的店,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一个激灵,大妈用手肘撞撞小妈,小妈用勾着大妈的手捏捏大妈,两个人同时都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还要备一双老头子进门后可以换的拖鞋。

老头子的脚有多大,她们是记得一清二楚的。老头子喜欢的拖鞋样式,她们也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只是要找和当年完全一样的那种皮底皮面的拖鞋是找不到了。

她们看来看去,一双一双地比较来比较去,最后决定给老头子买一双灯芯绒面的,软泡沫塑料底的拖鞋。因为大妈说:

“妹子啊,我看皮底的也不要想买了。老头子年纪大了,穿了皮底的,在我们的打蜡地板上滑一跤怎么办?”

这个小妈也赞成。虽然,她觉得灯芯绒面子太土了。但是想到本瓦伦已经是老头子了。穿鞋讲究舒服不讲究外观了。再说也选不出来别的款式。便跟着点头。

她说:“姐,我们先买一双回家放着,过两天去华侨商店再看看。”小妈的样子,好像本瓦伦今天晚上就要回家一样。没有拖鞋,怎么成。

她们达成统一意见后,便不再说什么。两个人的脑子里,同时都出现了往年,本瓦伦一回家后的情形。

那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后,就等着她们前去腻歪的主。鞋子自然都是她们给换的。本瓦伦的皮拖鞋,拿到脚前时,永远都是油光华亮的。

唯一不同的是,大妈脑海里所呈现出来的拖鞋颜色是黑的。鞋口上面有一圈狐狸毛。而小妈脑海里面所呈现出来的拖鞋颜色是浅咖啡色的,鞋口上面襄了一道由细皮绳串出来的花边。这两双本瓦伦昔日的拖鞋在她们各自的脑海里闪烁着,以至于在决定颜色的时候,大妈说黑色的,小妈说浅咖啡色的。

两个人在说出不同颜色的这一档口,同时楞了一下并停住了。她们都知道,对方说的一定就是本瓦伦当年在各自房间里所穿的颜色。于是两个人便都沉默了。

最后,大妈说:“妹子,你喜欢浅咖啡色的,那就买浅咖啡的吧。”

“不!不!不!姐姐喜欢黑色的还是买黑色的吧。”小妈和大妈早已相依为命,大妈将大伟视同己出,她怎么会和她计较一双拖鞋的颜色呢?

最后,还是大妈说了句:“嗨,算了,咱不要黑的也不要浅咖啡色的了,咱一起给他选一个另外的颜色怎么样?”

小妈赞同。连连说:“好!好!”

于是,又经过一番讨论,她们决定买一双枣红色的。理由是枣红色的老头子穿了吉利。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于是两个人都点头。按照本瓦伦的尺寸,挑出一双。左右前后正面反面都细细检查过了没有瑕疵,便喜气洋洋地拿在手里。

接下来大妈又说了:“给大伟也买一双!父子两嘛,见面得穿一样的。”

小妈说:“给大伟买双深蓝色的吧。不要抢了老头子的风头。”说完,两个人同时笑了,好像已经看见父子两人穿着一蓝一红的拖鞋,很滑稽地在房间里亲亲密密的情形。

那天,出得门来,这两个女人的心里都满意极了,像是离迎接本瓦伦的那天又更具体地接近了一步。

她们互相勾着胳膊,慢慢地往回走。走进犹太公寓的底楼门厅后,大妈就开始伸手往一边的裤子口袋里摸钥匙,当两个走上第一排6格楼梯,站到一大排高高低低的信箱前时,小妈就松开了大妈的胳膊,看她用钥匙开信箱。

信箱里面除了一份新民晚报,什么也没有。两个人对看了一眼,默默地没有说话。大妈关上信箱,上好锁后,她们默默地一前一后地继续往上走。

这犹太公寓原本在每家大门上,都已经有着一个信箱的开口处了。只是现在的邮差都懒,除了挂号信和汇款,都不再往楼上一家一家地送了。再说有的一个门内,一个房间一户地住进了两三户人家,于是便多出了那些大大小小的信箱来。

上海的傍晚是充满了清闲和诱惑的。清闲的是所有该做的事,到了这个时候,都差不多做完了。衣服也都已经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从竹竿上收下来了。

烧晚饭的时候到了。可是对这样两个女人,吃泡饭和酱菜就够了。所以不在厨房里忙乎。

再说,她们也悄悄地开始将生活的节奏往本瓦伦当时的时光靠拢,那就是下午五点还是属于喝晚茶的时候。晚饭要到八点以后。

因此,当别人家都在忙着炝锅洗菜时,她们两个却在灯光下戴了老花眼镜细细而又安静地读报。一旦看见有关旧金山方面的消息,就圈出来赶紧告诉对方。

她们的生活自从本瓦伦的信来到之后,就完全改变了内容。已经消失了三十多年的本瓦伦突然像一个影子般重又生活在她们中间。

大妈说:“他的中文估计也都忘光了。妹妹我们的英文要快点复习复习了。”

于是,小妈便拖着大妈一起去报了一个英语的成人兴趣班。同时,她们给大伟也报了一个英语班。全家三个人,都去上英语夜校。

大妈说:“我学不动了。”

小妈说:“陪着我就行。不必真学。”

不过两个人却都对大伟说:“你要好好用功地学,到时候你爸来了,就指望你陪他了。”大伟自不敢怠慢。从此在街道的图书室里一心背英语单词。

在夜校,大妈学不进多少,却多少也学进了一点。比如12345,接下来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儿子、女儿等她记得最牢。因为她想着等本瓦伦来了,她要对他说:“你是大伟的父亲!我是大伟的大妈。”至于英语里面,大妈等于奶奶这一点,她很反感。说大妈应该等于大妈妈,也就是我嘛,怎么变成奶奶了?”

小妈则不断地耐心给予解释,像做老师一样,慢慢地把丢了的英语倒很快又重新拾了回来。

三个人每天都在盼本瓦伦的回信。并在这种盼望中,情绪始终保持高涨。这样又过去了大约有半年多,第二封有着红蓝边框的海外信封,终于又落到犹太公寓3A的这只信箱里。

那一刻,这两个女人也是由外面购物回来。当大妈和小妈,打开信箱后看见这只信封时,都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信!”紧接着,两个人的手都开始哆嗦起来。大妈将信交给小妈拿着,自己哆嗦了半天,才把信箱重新锁上。

接着两个人急急地上楼开门进屋,到了屋里后,头碰头地将信打开,掉出来的首先是一张支票。

小妈和大妈一起数着支票上的六个零,和六个零中间的一个小圆点和一个小逗号,最终确定,是一万美金。

两个女人的眼睛就都一下子湿润了。大妈先抹开了眼泪,紧接着,小妈也开始抽泣起来,这说明,本瓦伦没有忘记她们,承认她们了。

紧接着,小妈开始拿起了一支铅笔读信,一边念,一边翻译,一边将不认识的字用铅笔划个圈,大妈就马上在一边翻字典。翻到后,告诉小妈。

好在这封信和上封信一样,都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字母很好认,也不会认错。两个人就这样配合着,将一封信给读了下来。

本瓦伦在信里说自己很高兴也不敢相信竟然有了一个儿子。并且这个儿子长得那么像他。所以先寄一万美金作为给儿子和大妈小妈的生活补贴。(支票上写的是丁大伟的名字)并尽快安排自己前往上海的事宜。因为自己年纪已高,所以很希望能够见儿子一面。

大妈和小妈,读完信后,就抱在一起哭了一场。不过这次她们很快就收住了眼泪。

本瓦伦没有说什么时候来,但是说尽快。所以也说不定明天就会来呢。她们的时间不多了。

两个人开始商议起来。首先,这张支票要马上带着大伟一起到银行去兑换出来,看看老头子寄来的是不是一张真支票。

第二,支票上面写的是丁大伟的名字,所以四千美金,留给大伟的户头,余下的六千,她们两个人名义上每人三千,但是却放在一起,共同分配。

大妈说:“我们把厨房先弄弄干净。否则他会吃不下我们所端出来的东西的。”

这话说得没错。外国人的厨房讲究干净。只是之前,这两个女人,自己都不管厨房的事。虽然在这套犹太公寓里,厨房是已经都按照西方习惯装修好的。一溜儿沿墙的组合壁橱都是绿色的。墙壁有两米高的瓷砖。但是三十年里没有彻底地打扫过,墙壁上面的油腻很厚。

中国人似乎习惯了厨房里就应该是有黑色油腻的这种现象,但是本瓦伦要来了,这样子肯定不行。两个人被自己的这一念头吓出一身急汗。于是决定明天一早跑银行,下午就联系民工来上门做粉刷和清洁。

“锅子呢?也全都换一套新的吧?”小妈说。大妈点头。钱反正是不愁的。一万美金,按照当时的黑市价可以换得至少十一万人民币。

石灰水粉刷清洁个厨房和换一套锅子,在当时用不了一千块。 “我们再到南京西路的陕西路口,平安电影院对面的那家瓷器店去挑一套好的餐具。”大妈接着说。

这两个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争男人了。虽然本瓦伦一直是她们此生唯一的男人,但是这两个女人已经成了一个连体。一个共同养育大伟和共同等待本瓦伦的连体。

那么,本瓦伦此时此刻,又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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