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友人

作者:曾晓文    更新时间:2018-11-22 15:29:16

从拿破仑时代开始,荷兰就建立起完善的户籍管理制度。至1940年,约800万人口的信息,包括宗教信仰,全被登记在册,一目了然。全国犹太人有14万,而霍赫芬市大约有300名。这些犹太人的祖先在1755年搬到霍赫芬,务农经商,养育后代,早已落地生根。

梵尼一家一直和犹太人相处和谐。巴尔特记得在中学暑假里的一个星期六,父亲在布道之后,对他说:“我们出去散散步吧”。父亲已是远近闻名的牧师,博学睿智,口才犀利,但为人并不张扬,即使准备做重要的事情,也只说去“散散步”。

两人来到了地处平民区的拉比的家。拉比在犹太教会中身份特殊,既是学者、老师,还在教会仪式中担当主持,但他家的房子比巴尔特想象的还要窄小简陋。拉比四十左右年纪,留着络腮胡,正坐在起居室里读经,并未起身迎接。

父亲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白信封,说:“教徒们给了一些捐赠,要我把它用到有意义的事情上去,我想交给你最合适,你会派上用场。”城里的犹太人生活窘迫,犹太教会难以为继,是不争的事实。

拉比抬起一双黑眼睛,神情淡漠地摇摇头,“今天是安息日,我不能收。”

“哦,是这样,那我把它放到楼梯的台阶上吧。”

“不行,按教规真的不能收,留到台阶上也不可以,”拉比仍然拒绝,“回头我到你家去取。”

梵尼父子离开了。

第二天下午,拉比来取捐赠,竟然没想到星期天是基督教徒的“安息日”,不该上门打扰。父亲把捐赠给了拉比,但这桩趣事成了家里晚餐桌上的笑谈。

从1941年1月起,德国纳粹要求所有荷兰犹太人重新登记,对他们进行种族隔离,禁止他们骑自行车、进入游泳池、电影院等公众场合、参加各种社会活动。过了不到一个月,纳粹更肆无忌惮起来,在两天内就逮捕了阿姆斯特丹的400多名犹太人,把他们送往奥斯维辛集中营,这一暴行震惊了民众。而更令人愤怒的是荷兰“国家社会主义运动党(NSB)”成员在其领导人安东·穆賽特的指使下,也直接参与对犹太人的迫害。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荷兰gcd在荷兰宣布投降的次日,就召开会议,创立了全国首个抵抗运动组织,吸收成员多达25000人。到了1941年2月,由号召组织了阿姆斯特丹全市总罢工,抗议纳粹迫害犹太人。一时间工人罢工,学校罢课,电车火车停运,城市陷入瘫痪。人们走上街头,谴责纳粹、声援犹太人。德军向手无寸铁的民众开枪,当场造成9死24伤的惨剧,还逮捕了许多抗议者。阿姆斯特丹市的罢工虽然平息了,但罢工浪潮席卷临近的哈勒姆和乌特勒支等市。纳粹恼羞成怒,不但残酷镇压,还对罢工城市罚款,其中仅对阿姆斯特丹就罚了1500万荷兰盾,还把市长撤职,换成了亲德的荷兰人。2月罢工不但是荷兰,而且是欧洲首个抗议纳粹迫害犹太人的大规模行动,唤醒了欧洲人的抵抗意识。

1942年春季,纳粹在荷兰各地加速迫害犹太人的步伐,在霍赫芬,首先强行关闭了犹太人教堂。

当天晚上,拉比悄悄地敲开了梵尼家的门。他站在起居室中央,脸色比平常更加严肃,从皮包里拿出了一个祷告披肩和两个卷轴,郑重地问:“我的处境越来越不安全了,我能托你们保管吗?”纯白丝绸的披肩是长方形的,两头印有宝蓝色的条纹,四角缀着流苏,在灯下散发着优雅的光泽。他跪下来,把卷轴放到茶几上,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是手抄的《希伯来圣经》(《塔纳赫》),说:“这个祷告披肩被传了几代人,手抄圣经更是我们教堂的珍贵收藏,有500多年的历史了。纳粹捣毁了犹太教堂里的所有圣物,幸好我最近每天把它们带回家,才躲过了一劫。”

巴尔特和他的父母理解犹太人对耶和华的敬虔,还有对前辈的手抄经卷的尊重珍视。约翰尼斯把《希伯来圣经》缓缓地卷好,说:“谢谢你的信任!我们家人会把它们一直带着身边。”

巴尔特和父亲送拉比出门。拉比在和他们拥抱后离开,在残阳的微光里一步三回头。对于拉比,放手多年来虔诚地朝夕守候的圣物,无疑是灵魂上的生离死别。

入夏后,纳粹愈发猖狂,控制了荷兰东部德伦特省的韦斯特博克(Westerbork)难民营,把它变成中转站,先把附近的犹太人运到那里,随后运到波兰的奥斯威辛集中营,很快押到刑场或毒气室杀害。

10月初,巴尔特接到消息,母亲得了急性肺炎,就从学校里回家看望。临出发前,雅各来到他的宿舍,手里提着一个精美的红色真皮手提箱。雅各像换了一个人,衣衫不整,眼神忧郁。几个月前,他得到阿姆斯特丹一家医院的聘请,只待毕业后,就开始职业医生的生涯。父母送给他这只手提箱做生日礼物,希望他带着它走上新的工作岗位,但是,他刚刚接到通知,医院因为他是犹太人取消了对他的聘请。

“我再也用不上了,送给你吧。”雅各凄然地说。

巴尔特当然拒绝,“这么珍贵的礼物,我怎么能收呢?”

“你一定收下!我还不知道哪天被圈走呢。”

“那这样吧,我先替你保存。等局势改变了,你还会有工作机会,我再把它还给你!”巴尔特最后说。

巴尔特带着雅各的手提箱回到家,把它交给母亲保管。父亲已成为省内地下抵抗组织的一位领导人,非常忙碌,很少能见到他的面。

几天后,父亲回家了,母亲的身体也有好转。难得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餐。这时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父亲去开门,和来访者低语了一阵,就匆匆道别。他回到餐室,对巴尔特说:“我们出去散散步吧。”父亲严峻的脸色、低沉的声音都表明了事情的危急,那绝不会是一场简单的“散步”。母亲问:“饭还没有吃完呢,总不能饿着肚子‘散步’吧?”父亲摇摇头,“一刻都不能耽搁!”

来访者也是地下抵抗组织的成员,通知父亲NS铁路公司已把一列家畜货车停进了霍赫芬的火车站,纳粹第二天将把镇上所有的犹太人都抓起来,运送到韦斯特博克集中营,而霍赫芬离韦斯特博克还不到20公里。NS铁路公司是荷兰人的公司,居然助纣为虐,每运送一百个犹太人,从纳粹那儿领480荷兰盾的运输费,大发国难财。在全国已有九个地下抵抗组织以帮助犹太人,尤其是犹太儿童逃脱为使命,还帮助他们伪造身份证件。抵抗组织在霍赫芬连夜采取紧急措施,已安排好卡车,在归正会大教堂的门口等候,送犹太人到附近的Nieuwlande和其它小镇躲藏。

父亲在霍赫芬生活了十几年,走访过许多家庭,几乎认识每一户犹太人。他们先来到雅各的父母家,却碰上了门锁。据邻居讲,雅各的父母同时生病,住进了医院。医院向他们保证不会让德国党卫军靠近病人。两人听了,稍微松了一口气。随后,他们敲响了拉比的家门,父亲低声说:“明天德军就要抓犹太人了,把你们圈到韦斯特博克集中营去,赶快带上贵重东西,躲起来吧!请到归正会教堂附近集合,有人接你们,帮你们安排地方躲藏。”

拉比摇摇头,固执地说:“犹太教堂在这里,我就永远不会离开。”

“生命更重要啊。”巴尔特劝说。

拉比还是一口拒绝。

父子俩不敢多耽搁,立即奔向下一户犹太人家。已过了晚上8点钟的宵禁时间,他们顶着秋风,谨慎地穿街走巷,担心被纳粹发现遭逮捕。

犹太人不相信他们带来的消息,“不,德国人不会这样对我们的!”

“纳粹已经在别的城市抓走很多人了。”巴尔特说。

犹太人还是摇头,“那些人有犯罪记录,只是个别的情况。”

约翰尼斯最后请求:“请你转告你认识的犹太人吧。”

类似的对话不断地重复,父子俩渐渐地口干舌燥,焦灼不安。难舍家园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他们没料到犹太人还对纳粹抱有幻想。到了后半夜,气温骤降,他们冷得全身直打哆嗦,心力交瘁。只有一位瘦小的犹太女子答应道:“我听你们的!”她回到房间里,把几件衣服装进一只手提箱,果决地出门,向大教堂疾步走去。

第二天一早,德军果然冲到犹太人家里,把他们一一抓走。巴尔特看到德军押着犹太人从家门口的街上走过,立即跑到医院去通知雅各的父母。在大门口,正撞见两个德国士兵把雅各的父母押到一辆卡车上。两人都穿着单薄的患者服,瑟瑟发抖。显然医生们没有信守诺言,把他们交了出去。雅各的父亲面无人色,而雅各的可怜的母亲更是惊魂未定,手臂上还挂着吊针呢。

纳粹把城里的犹太人在一天内全圈进了家畜货车,包括拉比,拉到了韦斯特博克中转集中营,后来又转运到奥斯维辛死亡集中营。那位瘦小的女子是唯一的听从梵尼父子的安排,离开霍赫芬躲藏的犹太人。

德军把城里的犹太人都抓走后,仍不肯罢休,搜索每家每户,寻找“落网之鱼”。梵尼一家人万万也没有想到,二儿子基斯竟然成了“猎取的目标”。约翰尼斯的祖母有部分犹太血统,其基因传递到巴尔特这一代已经稀薄,但基斯天生一头卷曲的黑头发,长相接近犹太人。突然有一天,几个德国士兵冲到基斯就读的中学里,逮捕了他,认定他是隐藏的犹太人,不由分说把他押到了纳粹抢占的一座官邸里,锁进了一间储藏室。当时约翰尼斯和巴尔特都不在家,罗伯塔和其他三个孩子打听不到基斯的下落,心急如焚。

可怜的基斯还不到十六岁,从没受过这样的惊吓。他一天一夜滴水粒米未进,到了早晨听纳粹军官在走廊上扬言,要把他“带到阿莫斯福特(Amersfoort)集中营杀掉”,害怕得哭起来。终于到了10点左右,一个德国士兵打开门,给他送来简单的早餐。他哪里有吃饭的心情?苦苦恳求士兵替他向军官求情,打电话给霍赫芬的市长。那个士兵动了恻隐之心,请军官给市长打了电话。市长是基督徒,每周都去归正教会做礼拜,认识梵尼家的每个孩子,一分钟也没耽误,立即乘车到官邸,向纳粹军官出具了基斯的户籍证,确定他不是犹太人。纳粹放了基斯,但那段濒临死亡的经历对他来说非常痛苦。他在一夜之间被迫长大成人,正视战争的残酷。

在战后,基斯在Scharugoutem认识了一位名叫海因克(Hainke)的女子。海因克的父亲是警察,母亲是家庭主妇。她有5个兄弟姐妹。在二战期间,一位犹太女子在医院里生下儿子后,立即把嗷嗷待哺的儿子交给了海因克的父亲。犹太女子当天被押到集中营,很快被残杀了。海因克的父母深知隐藏犹太人一旦被纳粹发现,就会被逮捕甚至杀害,但还是冒着生命危险收养了这个犹太男孩,宣称他是自己的孩子,甚至帮他办了身份证。海因克和她的犹太“弟弟”一起长大,结下手足之情。基斯听了海因克的这段经历,立即对她以及她的全家产生好感。不久,他和海因克坠入爱河,结为夫妇,并相守了一世。1950年代初,她的犹太“弟弟”随亲戚移民了加拿大,多年后在生意场取得卓越成就,但经常回荷兰看望海因克一家,不忘养育深情。这是后话。

从1943年起,纳粹在荷兰开始了大规模的驱逐犹太人行动。荷兰各地的10.7万犹太人被NS的货运列车像装载牲口一样,运到韦斯特博克、菲赫特以及阿姆斯福特的中转集中营,超过犹太人总数的75%,再从这些中转集中营运往德国边境,装上德国的列车,运到波兰的奥斯维辛和其它集中营。在这些犹太人中,只有5000人幸存。二战期间,荷兰是所有被占的西欧国家中,犹太人被迫害致死比例最高的国家。

巴尔特在纳粹圈走霍赫芬的犹太人后,很快接到了雅各和他的父母被杀害的消息。他拿出了雅各的真皮手提箱,一个无处退还的寄存品,打开,里面空无一物,关上,再打开,如此周而复始,眼前一再出现雅各忧郁的黑眼睛,终于在感情上无法承受,把它永远地关上了……

在荷兰,犹太人的后裔乔治·马德罗,抵抗运动最著名的人士,青史留名。他曾在莱顿大学学法律,1940年在德荷战役中已为军官。他在抗击德军轰炸海牙的战斗中表现突出,被授予最高级别的骑士威廉军事勋章。5月15日荷兰投降时被捕,被关入了斯海弗宁的“奥兰治酒店”监狱,半年后释放。他立即投身抵抗运动,积极组织飞行员,通过西班牙前往英国参加作战,后来再次被纳粹逮捕,被押进了集中营。1945年2月,荷兰解放前的三个月,马德罗在集中营中死于伤寒。在二战胜利后,他的父母捐赠了获得的奖金,建立马德罗丹公园(俗称“小人国”),以纪念儿子,更纪念无数牺牲的抵抗运动战士。

后人还通过《安妮日记》了解纳粹残酷迫害犹太人的冰山一角。十四岁的犹太女孩安妮·弗兰克,在二战期间为躲避纳粹抓捕,和父母、姐姐还有另外四人躲进了阿姆斯特丹一幢办公楼的密室里,在那里生活了两年。安妮在这两年中坚持写日记,描绘藏匿者的日常生活,细腻地表现了他们坐监般的孤独和恐惧。1944年,藏匿者被出卖,德国秘密警察把他们送进韦斯特博克犹太人集中营。结果只有安妮的父亲奥托·弗兰克在战后活着离开。多年后人们仍然为查找出卖者争执,无以告慰早逝的灵魂。

奥托几经周折,在1947年把安妮的日记整理出版,起名为《安妮日记》。这本书震撼了德国,震撼了世界,多年来久销不衰,被翻译成60多种文字;根据《安妮日记》改编的电影获得3项奥斯卡奖。纽约百老汇在1952年把安妮的故事改编为话剧,搬上舞台,随后在柏林上演。在柏林,当最后一场落幕后,全场观众陷入了绝对的沉默。没有鼓掌,没有议论,甚至观众之间不曾有眼神交流,所有的人悄悄地退场。那样的集体的反思和忏悔,从不应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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