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8-04-27 10:43:59

朱升走后,阿六没有心思做生意,第一天,只迎老客,新客上门就装手崴了,呲牙咧嘴地喊疼。第二天,扒拉几口午饭,撇下碗,乒乒乓乓上排门板,回身把扑克牌摊了一桌,算命,替花荷菊算,算了半天,路路堵都是死结,他暗想,这女人的命石骨铁硬,克男人。第三天,他索性不开张,央求老裁缝陪同,捏着花荷菊留下的纸条寻去,他俩揣着良民证,沿电车轨道走了十几站路,碰到东洋兵,避避开,避不及就鞠躬,提心吊胆地攀过天妃宫桥,对准门牌号码竟是爿前店后工场的棺材店。阿六张张却又犹豫地挪不开步,老裁缝骂阿六有贼心没贼胆想女人想成花痴了,阿六自己也觉得奇怪,踅回。第四天,剧情大逆转,差点惹出大事:他贴着鼻尖仔细端详傅筱庵肉脖颈上的褶纹,寻思,这一刀,大号剃刀,照朱升所说,往这里横着锯下去,能送他上路吗?那脖颈白嫩而松弛,妇人般的细腻,阿六禁不住拿指尖去摸,佯装试胡茬子,剃刀跟着刈过去。这是阿六做白日梦么,不,姓傅的真真实实就在他的剃刀下,而且是那样的乖顺。

怎么回事儿,莫急,容小子细细道来:傅筱庵本也穷出水来,从前人家差他,现在他差人家,上层人家的诸多讲究学不像,只学了个使唤人的作派,包括揩面汏浴,喫饭吮羹,穿衣提鞋,什么都使唤妻妾伺候,反正女人多,排队抢着干,只是刮胡髭一事,利刃舔肉,性命交关,不许女人动。战前他每天泡混堂捎带着让混堂师傅剃干净,人也没有如今这般张扬,辨识度不高,无性命之虞,可当了市长,电线杆上黏的,山墙上贴的,报纸上印的,比东洋仁丹广告上的翘胡子老头画得还扎眼,谁人不识!就不敢随便让人剃头光胡髭了;要朱升剃吧,不行,他捅猪脖子捅惯了,一不高兴捅错地方了,可不是玩笑的。这也怕那也怕,怎么办,他完全可以用英国的保险刀片自己打理,可他不,掉身价呢!私下问几个投靠东洋人的同僚,都说也有这方面的恐惧,思来想去,总算他聪明,想到了华懋饭店底楼的白俄理发师,请洋人上门,早晚各一趟,车子迎送。呔,不可张扬,晓得的人一多,又不安全了,

可偏偏这几天又出事体了,租界里的华人巡捕集体罢岗,吵薪水,马路上的红绿灯翻白眼,车和人想咋的就咋的,没有巡捕不见警察的日子特别惹人亢奋,南京路挤得水泄不通,四大公司生意不做,全都拉上弹簧铁栅栏,红头阿三发狂地奔跑,累得竟会用上海话骂娘了。战争时期神经过敏,这一闹,苏州河上的桥立马封锁,桥南西洋兵桥北东洋兵,都趴在掩体后面端枪独睁一只眼,寻对方的脑袋瞄准。

如此一来,华懋饭店的理发师自然没了身影,傅筱庵苦等一天,可胡髭不等人,常言道,十个谢顶秃壳,九个须毛茂盛,头毛不旺嘴毛旺,傅筱庵也是如此,照照镜子:一颗人头像一棵本地红梗芋艿,半是毛茸茸半是稀疏疏。身边的女人指尖缠着绢头为老公的几根胡髭而抹急泪。傅筱庵不急,他还有一招呢:马路对过的剃头匠阿六。当初他之所以会给阿六的小破店写匾额就有这方面的考虑,埋下个伏笔,足见他的精乖缜密,什么都防一脚留一手。那天在市府大楼里,师爷抻宣纸、笔舔墨,他在一旁瞎凑句子,宁凑十句不写一字,叫随便句子功夫字。他问朱升,剃头店老板怎么认识的?朱升照实说去。识字么?,不识,自己的名字都写得像螃蟹爬。喜欢搬弄是非么?不会,是个结巴。朱升打诳。店里几个人?一个,刚能糊张嘴。傅筱庵放心了,慷慨地说,那润格就免了吧。

此刻,傅老板正咋咋唬唬地唤人:把弄堂对过剃头店的阿六给我搞来,带好剃头修面光胡髭的家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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