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8-04-27 10:42:16

来者,是谁,是伺候傅筱庵的厨子,朱升,山东莽汉子。人问他,老乡,府上哪里?山东!山东哪里?他大拇指一撇,水泊梁山的梁山人,一百单八将就出在俺那地方,《水浒传》你总听说过吧。朱升郑重地把后脑勺转给人家说,你瞧瞧俺这里,别怕,摸摸,有块倒棱骨,奇吧,都说是反骨呢。他长得也活脱脱像绣像本《水浒传》插图里的人物:多剽悍的汉子都是肉墩墩的,上身比下身长出一截,腰与屁股一般粗,乍一看,手脚笨拙,好像鞋都穿成一顺的,可到了该出手时一招擒敌呢。

说来也怪,傅筱庵是浙江镇海人,偏偏雇了个山东厨子,而这鲁人侉子竟能烧出一手南人蛮子的甬帮菜,尽管很不地道,外人尝过他烧的菜都感到有一股难以言状的怪滋味,雪菜大黄鱼加醋加糖加酱油堪比山东酸辣汤,臭冬瓜腌得有股子可疑的脚丫子味儿,碍于情面谁也不说;这只能表明傅筱庵毕竟是头老狐狸,见多了,听惯了,厨子放毒、跟班弑主、奴仆索命,口福与性命之比,当然性命要紧,宁可将就着喫,犟着嗓子喝,不拉肚子就行。

傅筱庵的女人喫倒了胃口,饭席一开就撅嘴。傅筱庵说,偌大个上海滩厨子多如狗,但放心的厨子就朱升一个了,在座的各位实在想解解馋,走在半路上随机挑个馆子,让仇家措手不及呢。

时至今日,张啸林的死更让傅筱庵庆幸自己的高明。那挨黑枪子的现场他去过,是东洋人打电话要他以市长的身份去督察的,他听了怵头可哪敢犟嘴,到了那里,用块白绢头捂住口鼻远远地望,作孽嗄,一枪打折脖子、一枪轰烂脑壳,子弹窟窿像一双红眼睛,瞠着你,跟住你,躲也躲不开,想想就心惊肉跳,又听讲杀手就是他的贴身保镖,叫林怀部,见过面,杀胚,一望便知是**的枪手。而自己这位朱升却是知根知底廿多年的朋友,穷人、厚道人,日饱三顿夜眠一床就很惬意了,讲得难听,譬如养了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傅筱庵与朱升相识很久了,当年,十五岁的傅筱庵从十六铺上来,投奔南市猪作弄的亲眷,日里到英国人的船厂敲铲铁锈,夜里宿在人家的灶披间里,啃大饼喝凉水,饿得胃里滚烫,睏不着,只能到隔壁杀猪作坊看屠夫杀猪,转移注意力。

朱升在那家杀猪作里打下手,干些烧开水烫猪毛的活,他拿手的技艺是,给死猪吹气,刮猪毛呗。干这活必是真阳未泄的壮小伙子不可,有妻室漏过气的男人不行,气流短促而薄弱。

朱升将猪宰了悬挂在树枝上,捻出猪腿胫骨附近的皮肉间隙,竖着浅豁一小口,插入一截贯通的芦苇秆,佝下身衔住,鼓起腮帮子死命地吹,一口气憋得长嗄,如同用外国唧气筒给车胎充气一样,没吹几下那头猪就气囊囊,鼓得溜光浑圆,所有的褶皱都舒展开来,所有的鬃毛都挺直毕现,像只硕大可爱的猪形扑满,只待上手师傅动手了。

傅筱庵一有空闲就跟着看,还真看出点门道来:当朱升鼓吹至最高点,太阳穴上的青筋一弹一颤时,旁人不许发声,一分神憋岔了气,伤着人算谁的;但,当朱升抬头换气作深呼吸时,就需要来点掌声和鼓励,唤出他的丹田豪气!傅筱庵识相,啥时噤声啥时喝彩拿捏得很准,捧场捧得朱升舒舒服服,就这样两人熟识了。原本,傅筱庵的目的只是想骗点猪肉喫喫而已,肚皮里没有一点油水,馋得见肉就想咬一口,哪怕是生肉。朱升也看出来了。按当时的行规,杀猪作坊不收钱,只是留下猪下水和猪头尾,所以他趁屠夫掌柜不注意,揪腰卵摘心尖抠肝叶,远远地掷给傅筱庵,让其拿到老虎灶用滚水汆一汆,淋点盐,咬一口鲜嫩滑溜,傅筱庵回到灶披间里含着一嘴的下水肉,落魄地直想哭。

一次,傅筱庵大概想钱想疯了,雇了五架独轮车到七宝,贩了十头猪,十头嗄!疑似瘟猪,送到杀猪作,偏巧那天杀猪作的掌柜陪娘子到多伦路鸿德堂做礼拜了,没人操刀,急得他双脚跳,一急就说露馅了,完了完了,这瘟猪等不得呢!朱升在旁边,赤膊短裤,正攀着竹扶梯撩取树杈上晾晒的猪肠衣,人矮逮不上劲,短肉脖一抻一抻的助力,听了,下来,拎了把牛耳尖刀。傅筱庵疑惑地问,能行吗,你?朱升说,试试吧!又反问,谁能搭把手?围了一圈人包括傅筱庵本人都不吱声。算毬!只见他束紧裤腰绳,长吁一口气,朝左右掌心各啐口白唾沫,合掌搓捻,忽地跳将起来扳倒一头猪,一膝靠抵猪头,一膝逼压猪臀,一手五指戳准猪脊的穴位,阿是穴,另一手持利刃顺势攮入猪脖子,猪挺配合,刀在里面略略搅一下,带出一腔乌血;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如书家走狂草,千钧之力化作毫端一抖擞,未等众人回过神来,都张着嘴忘了欢呼,五头猪全倒挂起来,悬空沥沥地控猪血,瘟猪血不能食呢。

这就惹得傅筱庵几乎下跪拜谢,他暗想,倘若日后发达,这杀猪的多少还有点用处呢。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