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8-04-27 10:41:55

小生意难做,战争时期更不易,总有些烦心事寻上门。当阿六听人说中国飞机掼炸弹,掼中黄浦江上的东洋兵舰出云号,外滩的楼楼厦厦喝彩,无线电小姐先生喝彩,施高塔路的阿六与邻居也喝彩。小热昏周福林在无线电里唱《苏武牧羊》曲调填的新词:东洋兵冲进闸北来,大炮轰轰开,飞机坦克掼炸弹……,阿六悟性好一听就会哼,哼着哼着心里却不痛快,揪成了一块死疙瘩,想,救国成了最时髦的词,卫生救国娱乐救国餐饮救国,自己一介卑微的剃头匠,虽不敢豪迈地说剃头也可以救国,但总得表示表示呀,没得机会。

一个姑娘上门,甩出根乌黑发亮的大长辫要铰断,阿六觉得可惜,问她为啥要铰。姑娘扬着眉毛说,换成钱捐出去,啥时候胜利了啥时候留辫子。阿六听了惭愧,分文不收,替姑娘遂了心愿,回头又把自家的剃头费改成八折,还觉得不过瘾,又别出心裁地发放爱国剃头优惠券,央求老裁缝在黄草纸上写四个字“匹夫有责”,摁上自己的手指印。

当东洋人得势后,总有些痞子和街混寻上门来要挟他,搓捻着那张爱国剃头优惠券,大拇指一撇,说,你,抗日嗄,走,跟东洋人去讲清爽。阿六哪敢,觳觫得说不出话来,只好破财消灾坏铜钿。过几天,同样这帮人,数着同样的爱国剃头优惠券,老远冲他抱拳,说,爱国,敬佩敬佩,这回头不剃了,折也不用打了,省得麻烦,干脆全部兑换成现钱罢了。阿六傻了,又不敢戳穿,只能边掏钱边抹去脸上被人啐的唾沫星子。尽管窝囊,阿六还有盼头,想,把券全都收回来就太平了。

那天上午,痞子和街混的头目带着喽啰又来了,头目大剌剌往摇转椅上一靠,唤过阿六,说,剃头。阿六瞧那他手上没券,心定了一半,瞅那脑袋,少白头,新剃的头发茬子,哈着腰一脸殷勤地问,大爷这咋剃?头目说,简单,把白发剃去,黑发留下。讹人!阿六一怔,转而小心地陪笑,掏兜里的钱;下午,一喽啰进门,也往摇转椅一靠,说是只要剃去黑发,留下白发。这是要逼死人了!阿六气得像是天灵盖被人掀开,实在忍不住,高声恶语地说,我就给你剃吧!动手揪住那小子的头发就薅,薅下一大绺,黑掺白,摔给他,说,自己去拣吧。那喽啰疼得捂住脑袋,蹦出店堂,老远还在嚎,好,你个阿六,你等着!这就惊动了左邻右舍,众人知道,阿六,老实人发耿脾气,玩真的失手了,都站出来帮他圆场说好话,让阿六破财消灾,看在钱的份上总算没惹大麻烦。事后,阿六都诧异自己哪来的血性和蛮力,这都是被逼的。

有个上门收头发的小贩悄悄告诉阿六,你要想镇住这帮家伙必须花钱拜老头子,从前是黄麻皮杜先生张大帅,如今谁捧东洋饭碗谁就是老大,让他给写个店招或者条幅,往店堂里一挂,人家就知道你阿六戤的靠山是那尊菩萨了。                            

说得在理,可阿六犯愁,这样的老头子到哪儿去寻呢,自家小本经营,钱少了请不动,价钱大了请不起。阿六娘舅在世时喜欢吹嘘认识啥头面人物,阿六嫌他牛皮哄哄,如今想来倘若娘舅在,多少能罩住点儿呢。

二月二龙抬头,剃头生意按理应该红火,可这年月啥都乱套了,剃头店冷冷清清,阿六像个四马路的野鸡站门槛上朝过往的路人抛媚眼,哼自编的小调:龙王抬头人剃头,君子摸到好彩头。没人搭理他,有也至多冲他苦笑笑,连剃个孩子的喜头都没有。阿六看看实在没生意就打烊,悻悻地上排门板,奔西去了。因为,剃头匠忌讳二月二这一天空着手,晦气,哪怕不挣钱也要剃上个把头,他这就上亲戚家替他一家老小剃头,多少也能蹭碗饭。那天在亲戚家剃完头喝酒,喝完酒吹牛,吹完牛再喝酒,喝到很晚才离开,醉得扶墙走。亲戚送他到大路边,告诉他顺着这锃亮的电车铁轨朝东就到家了,谁知他竟醉眼惺忪地走到了北四川路底的小岔道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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