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坟墓

作者:野伶    更新时间:2017-07-24 16:40:32

我一直以来的梦境向我完美展示了这座巨大坟墓的风貌,除此之外,现实生活中也处处充满对它的隐喻:白袍客领我下陷到的小黑屋,前溪巷4号,黑袍客带我探索的走廊,曾经是异姝苑的熵灵墓地……唯一的区别是,梦境是无声的,我曾到过的那些地方也很安静,而这里,这座相比之下最接近真实的坟墓无比喧哗,死人们吵吵嚷嚷,永不消停。

黑袍客显得很欢快,她这时真正显现出一个女人的样子。她原本和白袍客一起拉着我的手,后来却把我搂到了一边。

“不要太靠近这种死水一般的男人。”黑袍客大声说,她指的是白袍客,“他们所谓的智慧,不过是对一样事物的偏执。”

“对什么的偏执?”我轻松地问。

“圆。对圆的偏执。他们要这个世界变成一个圆,因为他们认为圆乃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和谐的存在。这还不够,他们还试图把人变成一个圆,把人拉进小黑屋里,用各种各样的法则把你向内逼近成一个圆——一汪死水,再亮也就是一面镜子。”

“他也是熵灵吗?”我问黑袍客。

“他是天使,”黑袍客笑笑,“真可惜我干不掉他。”

白袍客听了,平静地笑笑:“夸娥,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少说话,至少不乱嚷嚷。你要知道,没人应当惊扰到这些死人。”

“怕什么呢老头,就算拿着扩音喇叭在他们耳边大吼大叫,这些死人也不会清醒,他们全心全意地一头栽进无意义的琐事之中。”

她紧接着转向我,“你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了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们一直在昏暗的走廊中行走,磷光在无常的身上幽幽地闪烁着,走廊两边的墓室被各种各样的材料封堵着:碎花砖、瓷片、布匹、断了腿的木桌木椅……有那么几次我似乎看到了熟悉的东西——咖啡-533的光球碎片,紫芝茶馆里的青瓷吊兰盆,香肠-564的摩托车……但是我无法辨认出他们在这些材料背后的声音,他们说的似乎是另一种语言。或者,他们说的根本不是什么语言,而只是一些含混不清的音节。

“死人只说废话,毫无意义的废话,所以根本无法理解。”黑袍客放低了音调,这让她听起来饱含同情而不是讥嘲。

“我们不是死人吗?我以为你们正领我去我的墓室呢。”

“无常是活死人,我们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至于你,由于你不相信我们两人中的任何一方,你只能自己决定你的生死。”黑袍客玩味着我脸上的表情。

“你不用现在决定。”白袍客宽慰我,“等我们到了那儿,你再去找一个答案。”

“那儿?哪儿?”

他们没有人回答我。保持神秘是宇宙中最根本的一项仪式,但是一直保持下去就没意思了。一本无字天书,最终会由那个命中注定的大侠和某个走了狗屎运的丑角发现其中的武林奥义。此时此刻我很想说我只关心谜底,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依然会感到失落,一旦发现自己只是个走了狗屎运的丑角。

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前停下了。

“我们就送你到这里。”白袍客松开了我的手,他抱了抱我,“祝你好运。”

黑袍客也紧紧地搂了我一下:“祝你好运。”

我最后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他们荧光闪烁的脸,突然领悟到了什么。那样的脸上是不可能有表情的,因为它们是绝对坦诚的。而所谓绝对坦诚,即是绝对空洞的。他们的荧光一定暗含某种魔法,于是在光影变幻下,我看到了表情的幻象。那是富于温情与某种诡谲的幻象。我看到了魔鬼的使者,天使和我理想中的父母。但是最终,他们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地背道而驰,离我而去,于是我又回到了最原初的状态,只有我自己,和我要走的路。

死人的嘈杂渐渐消隐了,我开始感到无助与害怕,似乎我的好奇心将领我走向万劫不复。

“我需要光。”我这样想道,于是眼前金光一闪,那朵荧光黄的“海菊花”果真出现了。它向我展示着它纤细柔软的骨骼,如此坦诚而纯洁,我觉得这似乎是一种爱,并且被这种爱深深地感动了。

这黑暗中我唯一拥有的光,是从我身体里跑出来的,并且它爱我。多么给人宽慰啊。

我感觉自己在向某个深处走去,但我并不清楚那是天空的深处还是大地的深处。周围亮了起来,是“灯”在某种材料上的反光。这回不是玻璃,是金属。金属越来越多,它们是不同颜色的灰调,让人不由得惊叹,原来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不同的黯淡。它们包裹着你,像一个陈旧的万花筒,此时此刻,一万朵海菊花迷迷糊糊地盛开了。

走了很久,我意识到这条金属隧道像一条肠子,我所处的地方永远足够宽敞,但前方的道路似乎一直曲折逼狭,回头看走过的道路发现也是一样。支棱出来的金属更不用说,它们像小肠绒毛一样,挡住你的视线,缠住你的头发,却并不摆动,似乎要将你黏在此地一生一世。与肠子不同的是,越走越感到寒气逼人。我谨慎地在小肠绒毛间穿行,意识到如果我不想死在原地,我就只能选择鼓起勇气当一个撤退的懦夫,或者鼓起勇气当一个前进的冒险家。我并不认为自己的意志力有多么坚强,我只是没得选。

金属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终于是堆积起来,完全挡住了前方的去路。

“所以现在要怎么办呢?”我哆哆嗦嗦地说,指望有什么东西出来回应我。我想起金属皮影,想起那些小黑屋,从地板到天花板都被金属编织出的幻象填满,觉得恍若隔世,这里一片死寂,我颓丧而茫然地呆呆站着,“灯”也悬滞在空中,黯淡的金属像一堆垃圾,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金属没有放映出什么奇奇怪怪的纪录片,没有什么形象在金属之后影影绰绰地徘徊,也没有诡异的声音,像异世界里的生灵唱着无人问津的歌谣。

我突然感觉自己被骗了。谁听过这样的事呢?遇到两个疯疯癫癫的人,后来发现他们是黑白无常,他们把你带离人间,却要你自己决定你是否应该留在地狱。整个集市也是一样,为金属的秘密疯狂着膜拜着,但事实上所有的金属都是一样的,良铁也好宝铁也好,都最终会像铁皮楼的铁皮一样,锈迹斑斑,黯淡无光,呆头呆脑,长满疙瘩。再想下去,我又感到无比可怕。是怎样的惊天骗局蒙骗了我——一个自诩为怀疑论者的咸鱼一般的普通人呢?这不仅是难以想象的,而且是毫无必要的。但是抛开这种种的不合理,我只剩一个令人困窘的想法:我被困在这儿了,我可能要像条被耍了的耷拉着毛的落水狗一样遭人耻笑地走回去。如果我走回去,正打算向无常大发脾气,他们就一口咬定是我走错了路呢?或者他们根本就不在那儿,或者我根本就走不回去,又或者,最最可怕的是,如果我在回去的路上摔了一跤,爬起来却发现自己回到了左半边,躺在自己咿咿呀呀的铁架床上,而右半边从此就被困在这儿了呢?我站在密不透风的金属堆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冷静下来之后,我让“灯”飞到高一点的地方。现在,隧道顶部离我很近,我看到那上面是光滑无缝的,有些水珠,这说明我应该不用担心它的坍塌。我踮起脚尖站在脚下金属堆较高的地方,伸直手臂便能触碰到贴着隧道顶的一些金属。我试图将其中一块长条型的金属抽出来,但这并不容易做到,它只是稍稍松动了一下,而我的手已经出了些汗,要用更大的力气就握不住了。我需要工具,我想。这倒不难,毕竟这里遍地都是金属呢。我先是找了片略有弧度的厚铁皮,希望能从上面刨下些什么来,然而金属墙上的缝隙太小,厚铁皮没有多大的用武之地。我又尝试了其它不同形状不同厚薄不同软硬程度的金属,最后,我找到一根坚硬的腰长底短的等腰三角形金属片。严格来说应当是四边形,因为三角形的尖端断裂了。我不知道这个金属片是什么材质,可能是某种合金。它非常轻薄,但是非常坚硬。我把它较窄的尖端朝里插到顶端的某个稍大的缝隙里,上下左右撬了一气,一块厚度不大的金属松动了。我使劲向右推动金属片暴露在外的底部,那块金属渐渐地被我向外撬了出来,“当”的一声掉在脚下的金属地上。


金属墙一点一点地松动了。


我手上的茧子变红了,我知道茧皮下面将会长出新的水泡,这可不妙,不仅疼,还难扎破。我的左手手臂不小心擦伤了,右脚也被掉下来的金属砸了一次,而脚下的布鞋似乎要被金属地扎穿了底。不过比起这些,最令我担心的还是被一个小小的金属碎片扎伤了的右手食指。我把“灯”召唤到伤口处察看,伤口很深,不禁让人担心破伤风的可能。

不过除此之外,我居然感觉很好。我沉浸在体力劳动之中,体内有机物释放热量驱散了寒冷,汗水模糊了我的些微担忧和惊惧。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肚子止不住地叫了起来。似乎“灯”也有些累了。然而我不敢让它回到我的眼里,只是让它变暗了一些。我靠在残缺的金属墙上虚弱地喘着气,同时内心又开始剧烈地烦躁起来。我眼前又浮现出无常的身影,白袍客和黑袍客。或许我恨他们,我想。我真能探索到什么真相吗?还是我刨开金属墙,奄奄一息之时,却发现无常就在墙后等着我,用他们目空一切的叹息嘲讽我?我愤慨不已,转身对着残破的金属墙就是一脚。

令人吃惊地,眼前死沉死沉的金属墙居然因为我这一脚而松动得更加剧烈了,并且我似乎听到后面的金属坍塌坠落的声音。我愣了愣,接着用更大的力气踢了第二脚。实实在在地,更多的金属摔“下去”了。透过金属的缝隙,我看到了光。

我的意志熊熊燃烧了起来,我只想结束这一切。


当我终于连刨带踢推倒了金属墙,却发现金属墙之后并没有开阔的天地。我爬过残余的金属,站在金属隧道的出口边缘,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圆柱形的光滑井壁上,井口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以至于我探出头去只能看到一个米粒大小的光斑。平视前方就是对面的井壁,青黑色,没有青苔,没有锈迹,什么也没有,但我可以肯定那也是金属做的。而低头向下看,在不知道有多深的地方出现了井水,也不知那井水又有多深。而不寻常的地方在于,这么深的井下,井水的光亮却清晰可见,甚至不比井口的天空暗淡多少。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碰到了脚边的一小块金属。金属块掉了下去,我听到了微弱的金属掉进水里的声音,又似乎是幻觉。


幻觉。


真正的幻觉来了。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悬崖。还有小丑,即将坠落的小丑。他正在长出羽毛,变成一只白色的飞鸟。羽毛覆盖了他的四肢,然后是胸膛,脖颈,最后是他似笑非笑的面容。他转过身,准备向崖底飞去。

“带上我。”我听见自己说。这时我反应过来,可是我的双脚已经追随着那只白色的飞鸟向前去了。我的意识突然僵直在现实和幻觉的中间,僵直在半空中。我竭力维持眼前飞鸟的幻影,大概是要为我坠入井下,为我这短暂而迷惘的生命找一个理由。就好像我在他身后,也成了一只飞鸟。


我看见井底像天空一样明亮。


我的世界翻江倒海。我不知道我身处何方,我什么也看不见,眼前是一片肮脏的橘色,像炽热的泥地,下面有无数条肉虫无头苍蝇般涌动。然后我完完全全陷进泥地里,我身体的各个部分,我的皮肉我的脂肪我的神经,它们被某种超声波的力量击散了,变成了那些翻滚着扭动着胡乱游动的褐色肉虫。混乱,永无止境的混乱,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受到这个所谓的世界不过是我一个,我的错乱的意识和我的复杂的肉体。眼下它们被某种热量推入走火入魔之境,每个最细枝末节的部分都有了自己的意识。

好烫。我想要痛苦地大喊。可是我的喉咙,我的声带,我的嘴,它们游去哪里了呢?我真的感受到烫了吗?还是某块神经中枢自己的梦境呢?不再有我了。我和这世界一同消熔在滚烫的无序之中。然而下一秒,这一切又戛然而止了。

熔岩凝固成一双坚硬冰冷的无形的手,所有的思绪和组织被它精致地重新排列。一股蜗牛粘液般的液体在一切事物的缝隙中滞缓地穿行,它带走了什么。不知名的,它带走了很多。

清算、重排,漫长的创世纪缓缓进行。这一庄严肃穆的神圣力量把我的统一交还给我。


不,它变成了我。


不,它即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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