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映像

作者:野伶    更新时间:2017-07-12 10:07:02

    新的音乐声响起了。弦乐。我分辨不出那旋律从哪个方向传来。时而感觉它来自头顶的夜空,时而感觉是上一个音符拨动了我心脏上的血管,于是产生了下一个。

    空气又变冷了,当我赤身裸体地经过X和Y开头的门牌时,我的肉体和心灵都经受着酷寒的洗礼。我终于明白其他人在害怕什么。这么黑这么冷,我觉得这样下去我必死无疑。

    Z区…… 我来到了前溪巷4号的尽头。“这也太容易了。”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尽头闪烁着一个橙黄色光点,水波一样晃动着,我怀疑那前面有一片烟雾。走近了,才发现那确乎是一根烟。一个女人拿着它,躺在一张藤制躺椅里。火光照亮了她的红色大棉袄。她的头向后仰,淹没在黑夜里。

    “神说要有光。”那女人用嘶哑的声音说着,随手点燃了身边的一盏煤油灯。我发现我站在一扇光亮的铁门前。我能看到自己的倒影:一个头发凌乱的女孩,紧紧抱着自己的裸体,瑟瑟发抖。女人绕到我身后,将她的棉袄脱下来给我披上。

    “谢谢。”我转过头去,看到她走向躺椅的背影。她穿了一件红色吊带裙,年轻的身体凹凸有致。她大概很冷吧,我心想。棉袄上有她的余温和气味,我将头埋进棉袄,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她的味道有一种莫名的安慰和温暖。整个场面都亲切得让人惊诧。

    突然间,玻璃门上映出了一个黑影,一个快速向我移动的影子。它越靠越近,我看清了那影子的轮廓,看清了它的斗笠和长袍。

    是黑袍客。

    黑袍客没有理我,他径直走向躺椅上的女人,开始解下他的长袍,要给女人盖上。

    “不必了。”那女人冷冷地说。

    黑袍客僵住了一两秒,叹了口气:“钟海。”

    “钟海?”我惊讶地叫出声来,同时意识到我身上的大红棉袄正是神婆身上的那件,只不过它更新,更有光泽,以至于显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眼前发生的一切超出了我的理解,甚至,由于这一困惑,我把对黑袍客的疑问的抛诸脑后。

    “请问您是——”我转向躺椅,却发现那上面已经空了。我转了个圈,不敢相信地发现那女人就这么蒸发了。
    “放映中断。”黑袍客摊开双手向我走来,“她只是一个影子。”

    “这是怎么做到的?”我很镇定地问他。他听上去像是个年轻的剑客,我不害怕他。

    “我不能告诉你,这是金属的秘密。”“金属的秘密”这几个字让我胃里一阵痉挛。“但我可以领你去看。”黑袍客说者,勾上了我的肩膀,推开了面前的玻璃门。

    “神说要有光。”黑袍客拔出宝剑,指向前方,剑尖长出明亮的白色光球,照亮了黑暗的前路。又是一条走廊,以及无数的房间。我终于理解了人们说的:“没有人到达过前溪巷4号的尽头。”

    “我们要进房间吗?”

    “是的,我们要。”

    “房间里有什么?”

    “你怕了?”

    “开什么玩笑。”

    “记录,房间里是金属的记录。”黑袍客说着,领我走近了左边第一个房间,“这是最近的一次。”

    我环顾四周,房间是一个巨大的铁皮箱子,边边角角充满了熔化又凝固的铁水珠子,那是焊接的痕迹。

    “记得不要一直盯着自己看。”黑袍客低沉的声音里似乎藏着一丝关怀。然后放映开始了。

    与之前我经过金属墙壁上看不真切的模糊影像不同,铁壁上泛出各色冷光,它们在离地半米以上的空中相遇,形成了全息投影。

    我看到了我们身体赤裸的队伍梦游般行走在外面的走廊上,门牌还是T开头,人们的脚步和呼吸,以及某个男人恶心的呻吟都清楚可闻,唯有那让人丑态百出的音乐声被全然滤去了。 于是这一切没有原因了。 没有原因,人们就这样梦游,喘息,呻吟……我看着自己解下胸衣,火红的乳头像一双不知羞耻的眼睛,看得我头皮发麻。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恐怖的景象。我双脚一软,黑袍客及时接住了我。

    “不要看自己。”他又说了一遍,“看那个前排的小个子男人,或者他旁边的富态的女人。”

    “我要离开这里。”我一边虚弱地说着,一边难以自制地遵循着他的指示看向前排的那个小个子男人。他只有身边女人的半截高,但是体毛浓密。我看着他一点点地变得疯狂,对身旁高大的女人施以暴力。我能够想象他膨胀的心理,仿佛自己猥琐的身躯变得伟岸了,仿佛自己强壮到无人能敌。而这一切在观众的眼里是那么可笑。

    “我要离开这里。”我又提高声调要求了一边,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需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能使自己移开目光。这幅荒谬诡异的图景一不为人知的方式满足了我的某种变态心理。我意识到这是一种极其残忍的行为。如果说画面上疯狂吼叫、撕咬的人群是野兽,那么记录下这一切,放映出这一切,观看了这一切并从中得到某种快感的人又是什么呢?大概只能是魔鬼了罢。想到这里我抬起头,用憎恶的眼神看着黑袍客。后者的表情隐藏在斗笠上的黑色面纱之后,这让我产生了一种掀翻他斗笠的冲动。他可能从我的表情上看出了这一点,停止了放映,领我走出了房间。我最后回头瞥了一眼,曾经诡异可怖的画面已经消散成彩色的流萤。

    我终于真正明白了金属皮影的意思。

    “金属皮影是你的杰作吗?”我的语气充满了讽刺和愤怒,听到了他肯定的回答之后,甚至悲伤了起来。我现在才发觉,那个骑着高头大马,与人群背道而驰的黑袍侠客,已经成了我心中的英雄,成了我寄托理想的实体,可如今这个实体破碎了。我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这一晚对我来说太多了,我想回到铁皮楼里好好睡上一觉,那个曾经让我嫌恶的铁皮楼,在此刻呈现出给人安慰的家园面貌。

    “这只是一个开始。金属皮影只是一个引子,还有很多值得看的东西。”黑袍客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想将他的手厌恶地抖开,但他似乎具有某种魔力,就像集会上那次一样,让我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我想回去了。”我的语气温和下来,听上去,我几乎是在哀求他。

    “不,你不会想回去的。”黑袍客收回他搭在我肩上的手,转着圈儿,欣赏他四周的房间,“这里面藏着多少秘密啊,关于金属,关于人,关于这个宇宙……它们让你好奇得受不了了。你知道我说的是事实,你说你想走,但是你却迈不开腿。”

    我没有说话,他继续俯下身,在我耳边说:“这辈子就来这么一次了,就这么一次,有机会看看别人心里在想什么。”我一下子想到了小丑。他看过些什么?他在想什么?黑袍客似乎看穿了我,轻轻地笑了起来,然后拉起我的手向走廊深处走去。长这么大,还没有那个年轻男人牵过我的手,这个动作在我心中是神圣的,它让我想起小时候掌心的蜻蜓,它的脚上有纤细透明的钩子,向我宣告生命的存在。我想把手从黑袍客的手里抽出来,但是再一次地,我的手僵住了,无法动弹。他的手细腻柔软,并且非常温暖,让我冻僵的手指有些留恋。

    “你相信有神吗?”黑袍客带我走进右手边的一个房间,与上一个房间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体积却是上一个的三四倍。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但即使这个世界上有神,也绝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样。” “人们想象中的哪样?” “比如说,神是仁慈的,神是伟大的。”
     “你说得很对,神既不是仁慈的,也不是伟大的。神只洒下了种子,既不浇水,也不施肥。”黑袍客说着召唤出了铁壁里的影像,“这是古老的记录,我把它的速度调快了。” 这次的画面充满了空间。

    “下面是海。”黑袍客说。

    一场蓝绿色的巨大流星雨正从漆黑的天宇中缓缓降下,落进海中。这场景无比浪漫壮丽,我不由得轻轻惊叹了起来。看来金属里还是藏着好东西的。

    “这就是种子。”黑袍客解释道。 种子悬浮在我脚边的海水里,变形,生长,开出花来。

    “海菊花!”我叫出声来。但它们跟我见过的海菊花不太一样,它们还没有完全盛开,并且具有渐变的荧光的色彩。它们的花芯是一个小小的突起的圆球,呈现出一种鲜艳明亮的红色,这红色晕染开来,就卷曲成粉色的花苞。我痴痴地看着,然而这美丽的生物却渐渐长出了黑色的纤毛,变得诡异起来。

    海菊花盛开了,露出花芯周围鲜艳的红色,花芯之下,一条裂隙被微微颤栗着的瓣膜覆盖着。紧接着,瓣膜抖动得越来越剧烈,被随着花瓣的绽开扩大的裂隙紧绷着,向上凸起,仿佛就要胀破了似的。瓣膜周围开始涌出白色的汁液,顺着花瓣纹路流淌。随后那片瓣膜无声地裂开了,一条浅褐色的藤蔓从裂隙里支棱出来,在顶端长出丑陋怪异的根瘤。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我看到的是什么,黑袍客的话又意味着什么。我眼前是人类最原始的生命形式。最原始的人以交合的生殖器的形式存在着。整个海洋被人类荧光色的情欲充满了。 “美丽的起源。”黑袍客赞叹着,“神只种下了一样种子——性,于是人类诞生了。这才是生命的热情所在,其它的说法都是人类一厢情愿编造的童话。”

    我没有试图去否认他,权当他是自说自话。小丑会认同他的观点吗?他的热情又是什么呢?我呢?我的热情又是什么?回想黑袍客说的那样吗?西池广场里孜孜不倦赚工分的伙计们,向往金属城的玉铃和银峰,光球里的咖啡-533,还有想成为游侠的武生-136……他们的梦想,难道都是一厢情愿编造的童话吗?

    这是多么残酷的秘密记录,但与此同时,我无可自拔地沉浸在了眼前奇异的图景里:开遍大海的,吐着信子的海菊花。

    “我们该走了。”黑袍客挥挥手,结束了放映,牵着我离开了这个房间。

    “怎么做到的?那些影像?”

    “事情发生过就是发生过,它会永远在那里,只是被空气氧化得面目全非,但是——你知道金属的特性是什么?”
     “还原性。”

    “正是这样。”

    “你告诉过他吗?小丑-501,如果你知道他是谁的话。”

    “他早就知道了,他很聪明。”

    我以为我们会向走廊更深处走去,没想到黑袍客牵着我往回走。

    “回去了吗?”我问他。

    “嗯,回去,顺便再带你看一个房间。” 这是回去的方向右手边的一个房间,与前两个房间不同的是,黑袍客没有直接去拧门把手。他从袍子下面掏出了一把钥匙,插进锁孔。我瞥到钥匙的标签上画了一朵粉红色的花。不是海菊花,是异木棉。

    这次是一段黑白影像。

    “这是在金属城轴心组织成立大会上。”黑袍客解释道,“他们后来篡改了这段影像,金属城里已经没有这段原始记录了。”

    一个圆形舞台,舞台上堆满了金属,舞台前面人山人海。片刻之后,舞台上面的金属开始发出刺眼的光芒,然后影像出现了:几个人影,他们在宣讲着什么。

    “它们在展示,告诉人们它们是神选中的人,他们发现了金属的秘密,他们建立了金属城,因此他们要统治这个集市。”黑袍客说着冷笑一声。

    突然,一个人影窜上了舞台。那是一个脸型圆润,扎着小辫子的苍白男人,二十多岁的样子,他的声音出人意料地清晰:“各位,不要相信他们,他们是骗子。”他受到了人群的质问,人们正惊叹于影像的神奇,对他的话感到不屑。“蠢货!你怎么知道?”“娘娘腔!”“哪儿跑来的疯子!”……人群叫嚷起来。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世界本来的样子。没有那样荒唐的神,也不存在神选中的统治者!”那男子身处影像之中,他身后有关神的画面正断断续续地呈现出来,一瞬间他被圣光吞没了。人们不再关注他,他们虔诚地跪在神的面前,呼唤着住。那男子的声音终于被淹没了……

    画面切换。

    “烧死他!”“以主的名义烧死他!”……刚才的男人被绑在柴火堆上,他的头发被剃光了,在大太阳下亮得让人心慌。

    大火燃了起来,灰色的火舌开始撩动男子的身体。

    “那是……什么?”我不确定我所看到的。

    “是,那是眼睛。”黑袍客平静地说道。

    那名男子烧毁的衣物之下,冒出了无数的眼睛!它们嵌在男人的皮肤里,在火焰中飞速地眨巴着,隐隐现现……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没有忍住,“哇”的一声吐在了黑袍客的脚边。

    “真不该带你来这,我还得打扫屋子。”

    活该。我心里暗想,但我没有说出来。

    回到玻璃门之后,“钟海”又出现了,坚持要我穿着她的棉袄。我一个人从Z区开始往回走,走廊空得吓人,没有一丝声音,我也没有找到我脱下来的衣服。
     可能在柳枝那儿吧。这么想着,我向D19走去,同时感觉到自己已经虚脱了,像被抽空了的气球,迷点子在我眼前闪闪烁烁。路上我停下来歇了两回,但一直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在这种地方睡着。我终于来到了D19,用最后的力气叫了一声柳枝,然后两眼一黑,倒在了门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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