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你而动听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38:13

六十年代初,小城各种自创游戏是不少的。像什么纸烟盒叠啪子啊,滚钢圈打陀螺啊,斗鸡踢毽子跳象皮筋啊等等。游戏的共同点是不花钱,废物利用来的。比如铁环,拿废铁丝弯成一个圈;毽子,来自漂亮公鸡的彩翼;橡皮筋,废弃的自行车内胎细密地剪上一两丈足矣。陀螺更容易,捡个木疙瘩,机床打磨几圈即成。废物利用的玩具也能制造数不清的乐子,可只惜,跟布丁一比就差了行事。

布丁儿是个小玩具,纺锤状,半透明,姜黄色,玻璃材质,锋薄,一张粗纸剔去一层也比它厚实。就是这么个小玩意儿,武汉人叫它“嘀咚”,谷城人叫它“布丁儿”。猜想布丁儿是没名字的,后来仿着声儿取了名。多少年来,布丁以其外观养眼音色养心成为一件不被淘汰的土制传统工艺品。

每年腊月,第一声布丁儿声起,街头巷尾便响起同样的声音,并不绝于耳至第二年正月直至新年余韵散尽。一方有闲又有钱的居民(不分男女老少),冲着布丁儿汇聚文风亭,或买或吹或既不买也不吹仅是凑个热闹听个响儿。玻璃物件儿鼓荡出的润心之声扭裹着拐枣儿的暖香梅花的冷香,丝丝密密荡悠于街市,夹杂的粉水河的水草香,谷城人也都醺然于古朴画卷中了。

面对悦耳养心的布丁儿,谁都无法免俗。更多人对它爱恨交织。

说起来,布丁儿不便宜,三分钱一只。三分钱搁现在掉地上无人捡。当初的三分钱能买两斤大米或两个鸡蛋。三分钱过日子用没得话说,要是买不能吃不能喝且是世界上最短命的乐器那就容易骂成败家子,令主妇主夫们不齿。

谷城人对布丁的评价带足了调侃:“布丁儿布丁儿,三分钱吹一会儿。”那样贵的东西只能吹一会儿,而那时的谷城人大多不富裕,就算狠心买上一只也是因为架不住它的好玩儿与动听。布丁儿是脆弱的,稍有不慎,瞬间碎成一捧玻璃渣滓。拿钱换布丁儿的如梦方醒,手足无措心肝俱焚慨叹不值,带着无尽的悔意发誓再不碰那劳什子。后悔归后悔,过些时日,看到有着超凡魅力的布丁儿,照样五迷三道,倾囊倾得无怨无悔。

正月的一天,月桥姐带我到文风亭逛凤集。听着满街参差不齐的布丁儿声,心里的一只蚕执着蠕动,亟待扑向那纺锤似的桑叶。邪了心着了魔硬是缠着表姐买布丁儿。站到插满布丁儿的草筒子下,赖那儿不动。表姐比我大几岁,懂我意思,但相对理性,绕弯子问那个顺口溜是咋说的。

“布丁儿布丁儿,三分钱吹一会儿。”我说。

“是啊,费钱还不经吹。”表姐说。

“吹一会儿也是好呀。”我说。

“划不来。又贵又不经吹。”表姐说。

“那咋那么多人吹!”我说。

表姐无奈地望望草筒,掐着裤兜里的钢嘣,劝我不听,拉我不走。

“要不给你买点花生吃吧,”表姐说:“花钱买吃的比听响儿划得来。”

“不嘛,就要吹布丁。”

“吹几下就碎,何苦呢!”

“人家喜欢嘛,吹一会儿,一会儿就行。”

拗不过我,表姐万分不舍地掏出几个钢嘣,还有一毛多钱,我的压岁钱已经买了吃的。拨拨弄弄找出三个钢崩。钱攥在手心,朝草筒噜噜嘴:“挑一只。”

盯着几十只酷似黄冰糖的草筒上伸出一只只玻璃触手。知道没什么可挑的,在够得着的地方抽出一只,万分小心地捧在手里,抚摸它滑溜溜的身子,光滑细润的脖子,圆鼓鼓的肚儿,撮嘴儿凑近细杆端口却不敢吹气。看到一旁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儿正在吹布丁儿,吹得很起劲。布丁儿鼓起的圆肚正中有一个更为锋薄的类似肚脐眼儿的东西,随着小孩儿轻轻地吐气纳气,肚脐眼儿一鼓一瘪煞似有趣。每声响儿都能扣到心门似的。好听归好听,分分秒秒让人担心。知道它有三分钱吹一会儿的性能。捧着布丁儿,看表姐用大拇指把三个硬币一枚一枚以慢得不能再慢的速度往卖家手心推,前两枚推得尤其慢,涩得推不动似的,最后一枚推得最快,显然已横下一条心。现在,捧在手里的布丁儿才算真正属于我们。

可以吹却不舍得吹。表姐皱着眉头说:“喏,这个圆心是它最薄弱的地方,吹的时候万万不能摁,一摁就碎。”旁边小孩儿一直显摆,眼睛盯着我吹,开始是气我没有,现在想较劲看谁吹得响。听到表姐这么说,那小孩不服地在跳动的芯上摁了一下,只听“噗”地一声,碎得剩下一支杆儿在手里。碎掉的布丁儿最能演绎心碎。小孩儿的哭声裹着气浪一下又一下唤着玻璃魂。

小孩儿哭对我吹布丁儿不利,捧着心爱的布丁儿走开些。在相对疏松的环境里,试探着怎样下嘴。表姐央求我让她吹几下。不答应。表姐催我快吹,我迟迟不敢动嘴。

“买都买了不吹拿着看吗?”

“要是我没摁那个芯,布丁儿自己要碎你会怪我吗?”

“只要你吹的时候用力均匀,一吹一吸节奏保持一致。不会碎。”

嘴上答应,心里却没底,盯着布丁儿如临大敌。漫长的几秒钟过去,小心翼翼对准端口轻轻吹了一下,布丁儿身板一颤,发出“丁咚”一声脆响,吓得我一哆嗦。表姐笑了,鼓励我再吹,只要用力均匀,绝对不会碎。胆子大了些,吹一下吸一口,连续几下,土乐器发出非常连贯的声音。虽说直腔直调,可音色煞是动听,像有一只温软的手在心上点一下又点一下,点得浑身舒坦得不行。我的布丁儿与满街布丁儿融成一曲大合唱,我很兴奋,总算有一个声音是我大着胆儿发出来的。吹了好一会儿,随时要碎的却一直没碎,我感觉那句顺口溜冤枉了布丁儿。三分钱吹一会儿,怎么可能吹一会儿呢,吹了好一会儿了哩。表姐眼馋得不得了,样子十分让人心软,我把布丁儿递给她。

“借给你吹一会儿,”我说:“你也要小心。”表姐接过去就吹,貌似比我老道,可声音却无二致。看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吹布丁儿的毕竟是少数,更多是站在那儿看热闹的:看那些捧着布丁儿笑的,也看碎了布丁儿哭的。看热闹的不哭不笑,只管看,看是使命似的,那意思是我们只管听,无论布丁儿完整还是破碎,跟我们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的。

表姐有趣,一分钟前还在提醒我用力均匀,一分钟后就忘乎所以,忘了按节奏吹,只听“噗”地一声,三分钱换来的宝贝玩意儿化作玻璃魂碎了一地。表姐痴怔怔握着一截玻璃杆儿,望着我,傻了一般。

每个布丁儿的命运几乎一样。表姐买的那只布丁儿也没逃脱宿命。表姐怔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事实,泪珠儿在眼眶打转,悔得只差撞哈德门残墙。我安慰她:“这只布丁儿好划得来哟,人家都只吹一会儿而我们吹了好长好长一会儿。”

表姐噙泪嘟囔:“是给你买的,却是我吹坏了它。”

“我不是吹了好一会儿吗。月桥姐,不怪你。”

嘴上那么说,其实很心疼碎掉的布丁儿。当时就有一个梦想蝴蝶般扑闪在脑子里:长大了我要制造布丁儿,制造数不清的布丁儿,想怎么吹怎么吹,不怕吹破,破了扔,扔了还有,总也吹不完。我还要制造出永远吹不破的铁布丁儿。怨只怨布丁儿都是玻璃做的。

许多年过后,我独个儿到文风亭买过一只布丁儿,摸摸看看,一口都没舍得吹。既然长吹短吹都会碎那还是不吹了吧。我把布丁拿回家用手帕包好,藏起来,经常拿出来摸摸看看,屏息想象香泉般丝滑的美妙声音划过心屏,想象满城布丁儿齐鸣,唱响一片布丁儿的汪洋大海。

感念无尽岁月。易碎布丁儿渐渐长成了神话,永不破碎的神话。

心里的布丁儿声与各街巷布丁儿融合在一起的时候,小城祥和安宁,弥漫出无尽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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