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瓷针 摁蛾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38:33

现代生活越来越暄泛,可现代人呢,未见得比过去多出更多福气吧。拿感冒这桩事儿说,治它的新药特药比时尚服饰变得都快吧,可疗效呢?一旦感冒,打针吃药也得大半个月耗吧,未必赶得上传统老三样的。

老大当数头痛散:薄薄一个小纸包,上面是个男人摁脑袋的图片,头痛的时候一包下去,安逸了。老二就是安乃近,算得上治感冒的王牌药:白色扁圆形一片,大人一片小孩儿酌量二分之一。三尖子该是甘草片了。谷城有句老话这么评价它:“药铺里的甘草——治冷又治热”。的确,有了甘草,相对复杂的寒包火也能摆平了。

您要以为治感冒必须依赖以上三种药那就错了。

谷城坊间流传着两样手艺比药厉害,如今呈半失传状,有必要写一写了。

两样手艺一个是扎瓷针,一个是摁蛾子。

老家谷城,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瓷针高手。外婆就扎得一手好瓷针。哪个娃娃受凉发烧头痛咳嗽多半不会先喂药而是先扎瓷针。

打碎一个细瓷碗,碎瓷片里拨拨看看,挑一个有着漂亮针尖的瓷片在自己手上试针,假如一针见血那就是它了。之后将瓷针的尖在盐水里头醮醮,快速在病孩儿的舌苔鼻子耳垂肩膀轻点。外婆手快如风,加上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所点之处,微痛伴随一阵酥麻,星星点点血珠儿洇渗出来,憋住的寒热病毒随之排出。整个过程病孩儿会好一通泼哭。扎过瓷针的都知道,挨扎本身并没有想象得痛,不过是被那有着锋利针尖的花瓷片吓的。经这么一哭一闹一挣扎,该发散的全都发散出来了。若想好得更快些,再喂少许安乃近,蒙头睡上一大觉,第二天跟没事儿人似的了。

跟扎瓷针比,摁蛾子的技术含量要高许多,风险相对大不少。蛾子是个啥?其实就是现在说的急性咽喉炎。可以理解成急性扁桃腺炎。

小时候我简直是个发蛾子大王,隔上一阵子就会发场蛾子。还好,偏偏我有个擅长摁蛾子的祖父。仔细想想,到底是因孙女常发蛾子祖父才学会了摁蛾子,还是因为祖父会摁蛾子孙女才敢肆无忌惮发蛾子已经没法探究得清,只有一点不用求证,那就是我让祖父的摁蛾子技艺变得炉火纯青。

摁蛾子真不是个简单的技术活儿,操作细节十分讲究。

几样东西是必备的:一勺粗盐,米粒般大小的颗粒,现在的细盐肯定不行。一勺小磨麻油。一个包饺子用的竹片。祖父会让病孩儿张开嘴先看看有没有蛾子,张开嘴以后,竹片压在舌头上,肿起的蛾子就暴露在祖父的祖母里,这时祖父的食指已饱醮了香油并粘起粗盐若干,伸进咽喉朝那火焰般气盛的蛾子摁下去。病孩儿叫唤一声,本能地咬牙,这时竹片就成一道防护能让祖父的手指免于咬伤。

祖父给自家孙女摁蛾子跟其他小孩儿不同,不用竹片隔牙齿。我知道竹片的用图,不预配合。祖父只能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情况下把醮着油盐的食指送进我咽喉。不止一次咬着祖父的手。祖父是不恼的,吸吸气,慈爱地看着我,笑着说:“好尖的牙齿!来,勺里香油喝下去。”生香油太香,腻得人出不来气。

摁蛾子的真正风险是后来知道的。准确度和力度非常重要。摁不准不起作用;再摁,病孩儿肯定不配合,连蹬带踢的。力道须拿捏好,过重,蛾子被摁破等于给蛾子搬了个家,也等于把一个大的变成几个小的,那样病情就会加重;过轻,蛾子仍会快速生长,重症者能快速封喉。

祖父用他高风险的技术活儿治好过许多人。

记得祖父下放到冷集磨盘山劳动改造,一户人家的小孩儿在池溏玩水受了凉,发了蛾子。当时祖父带我到那家借米。小孩儿嘶哑的哭声从房屋传出来,又听见哭声渐渐弱下去,祖父说这娃肯定是发了蛾子。娃的祖父说:“说了不听,天天儿都在池塘里扑腾哪,看这,发急症了!”

祖父让他们舀一勺香油,挖小半勺粗盐,找一个小擀杖(代竹片)。祖父掀门帘进里屋,让娃的祖父端油灯照亮。

“不摁不得了!”祖父说着,小擀杖已伸进娃的嘴里了。食指轻捷地捣向患处,稳稳摁下,娃“啊”了一声,咳几声,大哭起来,疼是真疼,像发泄委屈又像庆祝胜利。

“恁大的蛾子!”祖父惊叹着拿抹布揩手,叮嘱娃的奶奶把香油灌下去,没事儿了。后来想到这件事,真替祖父后怕:摁好了没事儿,摁坏了呢?祖父隔三差五挨着斗,戴着反革命帽子。真要是摁坏了,爷爷定会栽在磨盘山了。

祖父无常之后的几十年里,也许是自身抵抗力变强,我这个蛾子大王极少发蛾子了。记得好多年前发过一次。是个晚上,蛾子来势凶猛,颇有封喉的意思,有些怕了。想着祖父那套程序,逼自己给自己摁。

几样东西备不齐了,粗颗粒盐是没有的,香油再不是那种香得让人无法呼吸的,竹片没找到就不用了,我也没打算咬自己手指头。对着镜子张开嘴,鼓起勇气把食指伸往咽喉处。探蛾子,刚触到那个劳什子就疼得钻心,还没使上劲儿就想呕吐,然后是一阵凶猛的咳嗽。  

虽说探不到蛾子,却能感觉蛾子分分秒秒在膨大。想起祖父说过,如此凶猛的劳什子要不赶紧摁真不得了。劝自己别怕痛,忍一忍就摁了,摁了就好了。终于,勇敢的食指触到了痛处,粘着盐的指不尖毫不退缩,指尖上的眼睛瞅准朝又红又肿的毒蛾子落下去,稳稳地框住它了。决定胜负的时候到了,全身力气调运到指尖,不偏不倚,指面上的盐渍疼了红肿的包块,趁势加力、摁压、蛾子扁了,更扁了。此时疼得我泪水奔涌,蹲在地上一个劲儿干呕,   

盐搅和的泪一并咽下,吞咽无阻碍了。想象蛾子打蔫儿的样子,仿佛看见祖父满意地微笑。我百感交集。巩固疗效,含了几粒六神丸,一夜太平。

摁蛾子之所以神效,其实跟直接涂盐于患处同理。盐上蘸的芝麻油也是清热解毒的东西。摁,是一种强行疏通,是变聚集为疏散的原理。盐不是抗生素却比抗生素管用,算得蛾子的克星。

给自己摁蛾子真像对祖父的一次祭祀。不希望发蛾子可只有发蛾子的时候才格外想念祖父。祖父全面复活:清瞿的面容,瘦瘦高高的样子,满眼的慈爱,四季保持同样长度的山羊胡须,老是夸我,总也夸不够。

也不知祖父睡土的地方松鸦是不是经常光顾,置身云端的燕子俯瞰探望吗,还有贴心的松鼠经常在坟头呆上一会儿吗。历经那么多的苦,祖父孤伶伶躺在神农架木渔坪的东山坡上,只有坟上草一岁一枯荣地伴着。真不该把他一个人撇在大山里。祖父在那个世界做些什么呢?还给人摁蛾子么?爷爷啊,出门千万带竹片,谁要是咬您手指头一定托梦哦,我帮您骂那个可恶的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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