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荷包蛋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37:58

我眼里的冰糖一直是能吃的钻石。它以冰清玉洁的外貌和冰淳润心的口感成为物资严重匮乏年代的奢侈小零食。

外婆家从没断过冰糖。啥时候买回来的不知道,反正土姜黄火纸包着的冰糖一年四季没断过。

摞柜样式酷似现在的冰柜。全木的,盖子用一块合模的木板扣着。开摞柜用的是笨法子:拿把剪刀,从缝隙别进去撬。其实叫成撬柜或许还贴切些。

冰糖跟干豆一样属于轻易不能吃到的东西。外婆除拿它作奖赏用,也用它安抚头痛脑热偶有创伤或弥补自己的过错。

外婆奖赏人的时候会这样:一手拉着她的红人儿,拉到摞柜跟前站着,近距离看她撬摞柜。撬开之后四角撑开火纸,取一枚鸡蛋大和鹅蛋大的比较,只要红人儿说一句话要鹅蛋吧,外婆就毫不犹豫地放下鸡蛋。其他无功人员眼巴巴望着,重重地吞咽一句也不敢插。外婆的奖赏虽说是针对某个人的,但仍会慈心遍洒,顺带安抚另外几个。因而外婆不会直接把鹅蛋全给有功者,而是把慈心交给锤子。只见一锤下去,拣起碎块中最大的奖给有功者,其他蹦在地上的碎冰糖渣就是外婆的心机了。随小孩儿们摸索去,每人都能捡到块把两块冰糖渣渣沾个甜气儿。吃冰糖的时候会反省,有功的吃大块,躲懒的吃渣渣,不能有怨言的,谁让自己不勤快哩。我是最会讨好外婆的,捡两块冰糖渣必定给外婆一块,开心地看外婆甜得直乐呵。

外婆也会用冰糖表达愧疚之意,比方罚错了某个里孙外孙,受不得冤枉的里孙外孙泼哭蛮闹,外婆知道,这种时候就要动摞柜了,拿冰糖甜他们的嘴安自己的心。

总而言之,不会凭白无故吃到冰糖。

方头方脑敦厚神秘的黑色摞柜是我们眼里的百宝箱。

谁没起过开它的念头谁假。就说我吧,不光起过开它的念头,甚至不止一次动手了。外婆那把漆黑油亮的大剪刀长年搁在摞柜一角。瞅屋里没人撬过它。气人的是,同样是把剪刀别进缝隙,也拿出九牛二虎之力撬了,可摞柜纹丝不动。也曾掂量过摞柜盖子的重量,并不太重,可就是撬不动。思考后,我给自己一个说法:摞柜欺生,只认外婆。

对冰糖的渴望程度不亚于干豆。有时候盯一眼摞柜都解馋。感觉外婆永远不撬摞柜的时候,二妹制造了个机会。

那天,不满四岁的二妹在满是青苔的青石板上跳来跳去,天进院正中有个压水井,一年四季青石板都湿沁沁绿茵茵的。别说小孩儿,就连大人院儿里走路也得小心小心再小心。二妹假小子一个,学前只蓄板寸,穿的是佳珠哥和我的旧毛衣,挺着食饱肚子在青石板上学蛙跳,跳得好好的,突然脚下一滑,额头着地,一声闷响,“哇”地一声大哭。那一跤磕得不轻,皮破了,血顺着额头滴到眉毛上,再从睫毛蜿蜒下去,遮住眼睑,看什么都成了红色的。眼前的红大大刺激了二妹,突然想起大人说过脑袋是摔不得的,脑袋相当于命。哭声加大,泼命地喊:“不得了啦——摔着脑袋啦——我的命哪——”

老的小的闻声跑到天井院。外公跌跌撞撞走出房屋,连说咋的了,晓黎说她的命咋了。

“我摔着命了!”二妹嚎啕。

那时候就该知道,二妹长大能唱女高音,一时间,悠扬的声音把树枝上的鸟雀都惊飞了。

外婆慌了,踮双小脚从厨房出来,鸭子凫水样地颠到天井院,一把抱起二妹,连说让外婆看看摔哪儿了。二妹捂紧额头不让看,只说摔着了命。我心里很恐慌,知道二妹摔得很重,脑袋就是命,每个小孩儿都信。那时长辈误导我们很多。比如说心口窝是心,而我们长大以后知道,长辈说的心口窝其实是胃,而心是在左胸腔里头藏着的,也有心脏长在右胸腔的,只是那种比例只有几千分之一。外婆使劲儿拿开二妹的手,坚持要看伤口。看到伤口,哎哟哎哟叫着,喊月桥赶紧抠点锅灰。接着数落二妹为啥不过细。哪个小孩儿跟她样的敢在青石板上蹦来蹦去。锅灰摁在伤口上,止血了。包无法扼制,分分钟肿大,肿得晶亮,又紫又红。外婆全神贯注揉那个包(医学常识告诉我们,包是不能揉的),念叨:

“摸摸散散,莫让奶奶看见,奶奶看见煮个大鸡蛋。”

二妹一听,挂泪珠儿的脸突然变得十分正常:“你说什么啊外婆?奶奶看见会怎样?”

“煮个大鸡蛋呗!”外婆说。

“要是奶奶不在外婆看见呢?”

“也煮个大鸡蛋。唔……四个大鸡蛋。坛子里有多少煮多少,给晓黎养伤!”

说完,二妹想起自己本来是哭着的,尚不能正常说话,否则,外婆不定会打荷包蛋,于是哼哼唧唧。这一切逃不过姐姐的眼睛:双手捂脸,指缝留得较宽,盯着外婆找鸡蛋坛子。从外婆的表情看,不会变卦,可外婆别找坛子边劝解:

“别哼唧了,离命远着呐。”

“那还打不打荷包蛋呢?”二妹十分正常地问。

“当然打。头都磕出血了,你是要补一补的,防破伤风。”(其实没有科学依据)

安了心的二妹便不再哭,想必痛劲儿已经过去。晚上洗脸时看清,伤处有半个小指甲盖大。涂锅灰的原因,额头留了个不起眼的痣。

外婆不吝啬,把芦花鸡一星期的成果都打在锅里变成香喷喷的荷包蛋。

锅里咕噜咕噜煮着的时候,我们踩着三寸金莲的足印跟到堂屋,抑着狂喜,忍着口水,摁着心跳,看外婆熟门熟路摸到剪刀,尖朝下,插进摞柜边缘缝隙,稍稍用力,摞柜翘起一角,往上一掀,摞柜大开。屏住呼吸,看到外婆藏的那些宝贝:莓豆荚(一种面壳里包糖稀的土点心),京果条,黑芝麻片等等等等。眼前我们只关心冰糖。心里催外婆动作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心里踅摸锅里的荷包蛋煮好了。只见一把半尺长的钉锤扬起,朝着火纸包里的大鹅蛋瞄准。外婆安抚重伤员那是一点儿都不含糊。急人哪外婆,迟迟不下锤,呵斥我们把脑袋瓜子挪开,小心钉锤。篷着的小脑袋迅速散开。“哐”地一声响,冰糖分崩离析,除了几块大的被外婆拦住,其余的碎块全都洒在了地上。“嗷儿”地一声,全趴地上了。

二妹不用抢,大块是她的。我们吃着冰糖渣渣感激地望着她。外婆把揽在手里的一撮冰糖扔进锅里跟荷包蛋煮到一起了。外婆煮的是正宗土鸡蛋,家养母鸡亲自下的,不是一个而是五个。洒上麻油,添起来,香气如抽棉拔絮般从厨房窜出来,弥漫在整片屋子的角角落落。   

正是这不绝如缕的烟火香伴随着我们一天天往上长。

二妹端着一碗荷鸡蛋,把几个望嘴的馋坏了。关键时刻亲缘是起决定作用的。作为她的姐姐,仅仅下重眼望了一会会儿,二妹心就软了,十分豪爽地挟起一个荷包蛋送到我嘴边。香喷喷甜沁沁的荷包蛋搁在嘴里,囫囵嚼了嚼就下咽了,噎得我够呛。几十年过去,姊妹以及表姊妹们只记得二妹哭她的命。而二妹则记住喂了我一个荷包蛋。

有人暗暗发誓,长大了拿钱了要买一柜子冰糖,打一大锅荷包蛋。岁月诙谐,N年过后,曾经稀罕的早已不是稀罕之物了,似乎谁还吃这些表明谁在饮食方面OUT了。

偶尔拿冰糖熬制点什么的时候会想起外婆的摞柜。钉锤的敲击声就在耳畔,满脑子淳冰玉晶芳影和甜美。

此时此刻,思亲之情,泛滥成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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