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器和道器

作者:龚静    更新时间:2017-06-08 10:27:42

在林老师那里学琴,想手把手那样的教法是不可能的,他更希望你自己悟,或者按照王兄的说法是“你不到那个程度林先生是不会说的,因为教了你也达不到啊”。林老师弹的时候得仔细观察他的指法是如何驾驭的。比如《良宵引》,说起来似乎是首短曲,难度并不大,但有个需要跨弦的左手指法也是得琢磨才能自如,自己弹的时候怎么总觉得这里疙瘩不顺畅,请林老师弹,特别观察这个部分,再请他分解动作,其中奥妙才得以解。还有像《普庵咒》下半部的跪指,手指痛,很难跪好啊,又是四徽五徽的徽位,音准要求高,手指是一定要破几次皮的。《普庵咒》是林老师的心水曲子,他给我示范,一开始大量的撮音而生的庄严肃穆,到跪指部分的从容自如,弹完,说“在庙里弹感觉更好啊”。不过,闭起眼来听《普庵咒》,窗外塔吊的轰鸣似乎消失了,身不在寺庙又何妨呢?现在想跟林老师说的是,当时我的跪指貌似过了关,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不天天跪,已然没有跪好啊。不过,林老师当不会责怪的,他是不执著一些东西的,弹得不好,想着去弹弹,心里欢喜,也是好的。

他似乎也很少评价学生弹得如何,也不太在学生面前评价各路琴家的风格琴艺,当然他心里自然是有杆秤的。像他这样专业的古琴家,十七岁开始习琴,启蒙于金陵派琴家夏一峰,师承广陵派刘少椿,为上海音乐学院1958年首届招收的本科古琴专业学生,学习时得卫仲乐的指导,又转益多师受学于梅庵派的刘景韶、川派的顾梅羹、沈草农等琴家,对中国古代音乐史和琴学多有研究,对古琴艺术,对古琴流派,对各代琴人,都是有自己的考量的。或许是我不喝酒,很少有机缘和林老师把酒论道,没有看到林老师微醺后的状态,也就很少听到他的“世说新语”,但明白他有他的观点的表达方式。吾等是琴界外人,只是在我跟他学习的那几年里了解到他比较少参加琴界活动,即便参加了,也是不发言,不弹琴,不过抽几支烟,坐一会儿,和熟人寒暄几句罢了。1990年代后期那几年我也常参加两月一次的今虞琴社活动,也曾在1999年12月19日躬逢今虞琴社世纪雅集暨张子谦先生一百周年诞辰盛会,林老师也都来,但不弹琴不发言。他虽是古琴名家,但不怎么抛头露面,也去德国台湾等地演出过,但并不频繁,因为在本质来说,林老师不喜欢演出,不喜欢做演奏家。当然,有些事他也一定会参与的,在著名琴家龚一老师主编、戴晓莲女士责编的专为纪念今虞琴社成立六十年的《今虞琴刊·续》上,刊有林老师的两篇文章《上海琴史概述》和《平常人和平常心——纪念刘少椿先生逝世25周年》(笔者也同刊发表了小文《清心明魄古琴韵》,感念/致敬古琴和今虞琴社)。须要说的是,在这期琴刊上,老中青三代琴人都有琴心琴论的表达,在上海现当代古琴史上留下珍贵资料。是故,以我的陋见,林老师他更心意于一个琴人,兴会而弹,兴尽而止,古琴和生活方式人生态度在一起。

有一年,请林老师去我其时任教的大学给班上的学生上古琴课。课一开始,林老师即携起古琴介绍琴制,并说“古琴,既是乐器,又是道器”,是古人修身养性的一种方式,而非全然只是演奏表演,是弹给自己和知己听的。当然,课上林老师也拿出绝活,给学生弹了几首曲子,《流水》之汤汤,《普庵咒》之端穆,听得一教室的年轻学子满室宁静,曲终韵不散,大家猛然醒过来似的鼓掌感谢。不知道那些学生是否知道这样的相遇其实是多么殊胜啊!

乐器和道器,两者相融,确为古琴之质。心的贴近,才是古琴之本。

当然,林老师也不会玄化古琴,古琴自然是一种乐器,是乐器,自然要音准节奏。上课时他会拍着手让我注意节奏。王兄说有一次“上昆”演出伴奏缺古琴人手,林老师介绍了他去,电话里一再叮咛“音准要把握好哦”。但光是弹准了,没有味,林老师又是不以为然的,心不在手里,就没有琴韵。好比他弹的《忆故人》,泛音过后的吟揉,慢慢的、稳稳的、不动声色的,往复之间似乎已经没了声音,但仔细仔细地感受,仿佛空白的正是缀连起乐曲内在的情感,仿佛尖锐的叹息升起,回肠荡气百感交集,让人沉浸在追思怀念的氛围中。第一次听《忆故人》,就是在琴课间歇,在练习《酒狂》吧,那天林老师有兴致,在宋琴戛玉上弹的,听得人心里好似被揪了起来。虽然后来也听过其他琴家的《忆故人》唱片,各有特色,有的处理得比较干脆一点,没有那么多的吟揉,也有的琴家觉得林老师这么细腻的揉有些黏,但我还是喜欢听林老师的《忆故人》,倒非先入为主,也非是自家老师,是感到在那些细腻的处理间那份刻骨的情感表达,和《忆故人》的内涵贴合。那些不止是泛音按音,不止是吟揉绰注,不止是勾剔抹挑,看似平静的表达,却总像凝聚成了一个点,在这个点上,能感到一种尖锐的痛,好像弹的不是古琴曲,而是一些已经不太去拨动的旧日,以及旧日里的伤情。

乐器和道器的关系,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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