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琴的日子里有几件事情颇难忘,听林老师弹《忆故人》和《普庵咒》自是其中两件。三则是在他那张宋琴戛玉上弹过。那张宋琴平时也就搁在一边,林老师很少过分宝爱和炫耀。琴身通体林老师已修缮过了,色泽沉稳,琴面闪烁着老琴特有的各种纹路,那是时光和人的气息共同抟练的脉络(老琴向来讲究琴面之富有沧桑感的灰漆断纹,如蛇腹纹冰裂纹牛毛断等,现在的人就在新琴上故作纹路,欺世欺人),弹起来手感特别,对我这种新手来说老琴好像有意托一把,吟揉起来别样顺畅,在四弦五弦的十徽上作无名指的撞,分外顺手,右手的声音出来非常浑厚,宋代的琴啊,吾等生手就这么随意地弹将了起来,何等的殊胜因缘。
第四件是与他一起弹唱《秋风辞》。那天下午,林老师兴致颇高,拿出张膝琴来,坐在琴桌边的床沿,置于膝上,随手而弹,我们一起边弹边唱《秋风辞》,当然我是跟得磕磕绊绊的,汗都出来了,不过确乎颇有微醺之感的。林老师穿着惯常的白色棉麻对襟衫,房间里回响着苍厚的歌声和琴韵。过去了十多年,回望如昨。
第五乃唯一一次和林老师一起吃饭,那次我买了菜和黄酒去林家,林老师亲自掌勺煮了一锅林氏红白萝卜香菇汤,王兄同在,吃吃讲讲,讲点啥真忘了,感怀的是其间愉快气氛,随性畅达是也。
还有第六件,是受尔冬强先生委托邀请林老师等一起在汉源书店开过两次古琴会,均在1999年。其时古琴会还不多。第一次11月28日,晚七点开始。林老师和我们几位学生。当然是林老师挑大梁,《流水》、《忆故人》、《醉渔唱晚》和《渔樵问答》都是他的金曲,晚饭喝了黄酒的林老师弹了两遍《流水》,滚拂指法下的汤汤流水也溢出酒意了。我献丑了《平沙落雁》和《良宵引》,另有一位同门弹《良宵引》和《忆故人》。这次比较小型,但气氛怡然。第二次就隔了不到两周,1999年12月10日,依旧晚七点始,这次阵容强大,琴家戴晓莲弹了《醉渔唱晚》,林老师弹了《流水》,还有特地从苏州来(琴会结束当晚即返)的琴家汪铎先生弹《韦编三绝》和《阳春》,另有戴晓莲的学生澳大利亚人安东尼吹单簧管,我也和大家分享了《平沙落雁》。这次琴会受尔先生之邀来了不少人,宾客中有作家赵丽宏先生、《新民晚报》记者杨展业先生、荷兰驻沪副领事夫妇,及影视演员和媒体编辑等,大家听得很安静很舒适。琴会是纯纯粹粹的琴会,琴家们友情出演,就是爱琴人的聚会。汉源书店内室的摆设皆为中式桌椅,屋子最里面还搭了个小亭子,水声潺潺,颇合琴境。杨展业先生在日后一篇《弦上诗意悠悠》的文章中报道了这次古琴会,文章中也特别提到作者自己听林先生古琴唱片的感受。
其实说几件事情难忘,不过是回忆中几个节点罢了,真正难忘的是那段日子里的心境,每周一个午后从淮海中路走到汾阳路,走进小小的林家,琴桌前坐下,虽然练琴的紧张心情难免,渴望学会的虚荣也难免作祟,只是大抵总是清心宁静的。实在而言,难忘林老师的林林总总,也怀揣着一点私心,难忘彼时彼刻自己的各种经过和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