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起来似乎林老师全然的仙风道骨了,其实不是的,人世间哪有这样的人呢?红尘中的超拔也不过是能随时反观反思红尘而不被其淹没罢了。林老师也不完全排斥商业演出,他也会参加几次的;他退休后也设帐授徒(上世纪90年代末一小时六七十元的学费虽不高,但也是一笔收入呢。不过有意思的是,若是常常一起喝酒谈天的,兴致来了,你主动请教,他自然就会点拨一二的,学费不学费的当然是免了。回首想来古琴名家这么一对一地传授,是怎样的福祉。现在名家一对一传教也有,但不多。有的名家学费还是不菲的),但他确实不经营古琴,不以古琴追逐名利,以持守琴之修身养性之本为本。《琴曲集成》第五卷中的“琴书大全”是他常常翻读的。林老师会弹很多琴曲,但其实常弹的就那么几首,他是推崇精而非多的。他确乎是体认着传统文化赋予古琴的蕴藉的。
林老师去世后,上网看到一些怀念他的文章,说及林老师2005年后大概基本上是不出来了,至多在相投的琴馆教几节课(其实主要还是喝酒聊天)。而2003年11月7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巴黎宣布古琴为第二批“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之一以来,古琴也慢慢成为了一种时尚,各种琴坊竞相开出,老师的资质也各有不同,有的甚至学了一阵就当起老师来了。热潮中自然良莠不齐,传播古琴文化自是其好的部分,不过以琴为功利的做法乃至远离琴韵实在也不奇怪。古琴界和其他一旦成了界之后的领域一样,何尝不是名利场?古琴的雅致只属于古琴本身,并不能遮盖弹琴人的各种心机利欲。作为著名琴家,林老师也偶尔做做讲座,但更多的还是喝酒抽烟聊天,兴致来了弹几曲。看过林老师弹琴的视频,中式对襟衫,抱琴而出,坐定,挽袖,静,抬手,表情是没表情,一曲了,站起,微微鞠躬,携琴而回。波澜不惊,所有的惊也都在琴曲中了。
我是觉得不同的琴家有不同的风格,有的比较现代,希望实践古琴在现代社会的传承和发展,希望有符合时代风格的古琴曲;有的则比较传统,持守古琴的比较个人化体验和修为的文化渊源。想来各种不同的面向,也与个人性情、生命内在和价值取向渊源有关。表面的繁华种种其实也都不过是浮相罢了,发乎真心,诚恳面对自己和古琴,当为本相。
其实,在2001年后就很少与林老师见面了,因为寓所远离市区,去一次林家虽说不上跋涉,也算长途,当然物理距离不过是个借口罢,还是自己懒惰和不精进,渐渐地觉得难以坚持,就停课了。没有了回课的压力,本来就粗疏的琴艺更是退步得不像样子,倘若面对林老师实在是要赧颜的。耳边一直记得一次弹完《平沙落雁》林老师说了句“不容易啊”,他知道我耳音差,自然也看到那时我的努力。每每念及这句“不容易啊”,又是分外地汗颜。只是自己的琴艺退步,听琴的感受应该是渐丰的,其他琴家的唱片听,从林老师那里请回的《广陵琴韵》、《中有真味》当然更是随常听,夏天清心宁神,冬日悠远冥想,春则灵韵,秋则听出苍苔润衣之感。几次用电脑过度而目疾,就听林老师录制的《广陵琴韵》,从《普庵咒》的肃穆,《梅花三弄》的轻盈,《醉渔唱晚》的放达,到《樵歌》的质朴洒脱,《流水》的畅达,当然,《忆故人》是要循环播放的,听着听着,时而冉冉空茫中的痛,时而却是白云淡然远去,凡事凡物归于平寂,不知不觉眼睛也不那么痛了。
遗憾的是,《忆故人》其实并没完全学好就停课了。原本也是在我的坚持下才上的手,当时一腔热情,满怀信心,现在想来其实林老师不提议学是因为我的琴艺还不到那份上吧,而林老师不反对怕是不忍拂了我的热情,也就这么让我自己摸索,他从旁指点地学下来了,但流畅、准确和精妙其实根本无法到家的,现在只能摸索着重新学习了。
遗憾的是,停课后少与林老师见面,无法听到他更多妙语,自然也无法更深地了解他了。
更遗憾的是,那时无数码相机,也没随身带相机的习惯,胶卷似乎都要留给风景,殊不知身边的日常琐细正是人生的无法复制啊。在林老师那里学琴几年,或许出于羞涩,或许觉得这样的时日还有着呢,竟然没有拍过合影(只有一帧在2004年同门王兄的画展上的三人合影)。如今那种事无巨细的“随身拍”当然更是没有了,那些过去的场景和气息只能通过文字来凝固。明白影像和文字无法互相替代,可是流逝的已然流逝。
只能在回忆中忆了。
王兄说林老师落葬于天台山。他是喜欢在天台山的庙里弹《普庵咒》的。
与山林与僧人在一起,他喜欢的。
友仁归林泉,林下有友仁。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5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