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钟功

作者:龚静    更新时间:2017-06-08 10:27:29

那些在林老师家学琴的日子是十多年前的事。1997年,也许是对1990年代渐渐喧嚣起来的社会氛围有些感冒,也许是对外部世界的种种人事生出失望,当然其实只是内心发生的变化使然,总之就是对古琴发生了兴趣,自然也融合了少时学一门乐器而不得的想愿,性情中本也就喜欢书法绘画等古典文化,对“琴棋书画”之首的古琴似乎总有种古雅悠远之体认,之前是知道诸葛亮空城计中弹的是古琴,也了然黛玉潇湘馆里清寂起兴的也是古琴,孟浩然所谓“泠泠七弦琴”者也,已然为典故的嵇康之《广陵散》是古琴名曲,买了古琴的唱片听了,无论《阳关》还是《梅花》,不想用形容词来形容,好听安心便是,遂萌发了习琴之念。

那时,正参与编写一本审美主题的教材,写作音乐审美章节的“上音”老师郭树荟介绍了在《音乐艺术》做编辑的琴家戴晓莲。是年5月27日中午十二点半,去了上海音乐学院《音乐艺术》编辑部。戴晓莲比我略长几岁,同龄人,她复印了一些演奏指法给我,聊了聊古琴的一些基本知识。只是,与戴晓莲的琴缘并没继续,她说她比较忙,希望我跟林友仁先生学。于是,就与林老师结了琴缘。从当年的记事本上来看,是翌日就去了林老师家,付了当月的琴费,这算是正式开始拜在林老师门下了。

说说那天见到林老师的情形吧。林家就在“上音”后面,拐个弯就到,临复兴中路,小高层,属“上音”老师宿舍区,坐电梯要付费,头几年是一角、二角,后来大概是五角。楼里学各种声乐器乐者众,也算对电梯每天负荷劳作之报酬。林家在十楼,小两室户,入门一窄小过道,窄小的过道靠墙还搁着条凳,凳上有大瓶,黑枣和药材浸酒,穿行须小心。走廊另侧厨房卫生间并列,均玲珑,过道尽头两间正房,皆十几平方的样子,都不大。一间有琴、单人床、书橱、柜子,一案靠北墙,墙挂佛像,案置一尊藏传佛教之佛,香炉贡品俱全,莲花茶筒伴佛像一侧,姑称为琴室。一间有四方桌、写字台、双人床,通一个小小的阳台。所有房间的地板为格子木板所拼,有年头了,踩上去不少已经松动。家具都是旧的,不过写字台和桌椅是旧而有味的那种,椅背镂空花纹,是民国的中式家具样子。写字桌上有架抽屉小台,让我想起王世襄《明式家具》中之所见。不过,即便是老家具,林老师也不会小心介意,他的几张老琴就随意搁在琴室一隅。

林老师个不高,花白头发,圆脸广额,眼大略鼓,似笑非笑,胸略含,背略躬,姿态随意,初见面,“哦,来了”,让人没有压力。这一年林老师虚岁六十。

1997年5月28日下午,就坐在靠南窗的琴桌前练习右手指法。勾剔抹挑基本功。林老师是广陵派,遵从传统教法,不讲五线谱,也不讲乐理,只根据古琴谱来教。一开始也不先上练习曲,就是右手单手练习空弦,勾,中指下去,不能浮,也不能太用力,声音要浑厚,有余韵,不能飘。挑,拇指略斜上弦,声音清晰,不能松垮。身体放松,肩膀放松,手腕放松,心不要太紧,要放松。林老师的第一堂课是谓“松钟功”,身心放松,琴声如钟。这个很基本,人不放松弹不好琴。林老师的眼睑厚,眼睛略肿凸,看着你说话的样子既认真又似乎随意,有点“我反正说过啦听不听随便你啦”。嗯,明白了,跟林老师学琴可不能心急,不似有的按照现代教法的老师一上手就教你弹些小节奏、小曲子,让人很有成就感。林老师不,每周一次,一次一小时,每月四次,四次都是练“松钟功”,勾的声音不立起来他不点头你自己也听得出来,自己也心甘情愿地“勾”下去,直到像点样为止。“你听,你的右手出来的声音还是很不错的。”这是过了蛮久之后林老师跟我说的。不过,林老师也是理解初学者的心思的,第一次课让我抄了《湘江怨》的谱子,回去自己先打谱练习。

第一次就让我自己打谱?是的。我也就根据古琴谱自己瞎摸索了。去复课,林老师竟然没说不好,弹一遍给我听,再让我自己弹。当时紧张和惘然,其实后来感觉这是一种让人和琴曲贴合的教法,不把你作为一个生手,也不以乐理等框架来束缚,是先让你用手用心去感受,当然对学习者来说要求更多的感悟和自觉体悟。

好吧,就这么开始了。那时住淮海坊,每周一次经淮海中路到汾阳路右拐复兴中路,电梯,上楼,进门,琴桌边坐下,定定心,放松身体,尤其肩膀,先调弦,林老师这时一般午睡刚起,进出房间,喝茶,似乎不管你在做什么,偶尔说一句这个音没调准,一弦的音不准,慢慢来,弦调准了再弹,顿时后背一紧,对吾等从小缺乏音乐训练、耳音极弱者来说,调弦是件痛苦的事。林老师不用调音器,完全依赖耳朵,五分钟是今天有老天援手,十分钟貌似正常,十五分钟也不是没有啊,七根弦调下来只觉脊背汗蒙蒙的。有时林老师也出手相帮,让我听两根相关弦的尾韵,音高不同,但最后却殊途同归,两根弦这样才算准了。一次又一次,慢慢地慢慢地推进,现在古琴坊那种十二个课时学四个曲子的“大跃进”在林老师这里是不可能的。实话实说,一开始也是有初学者的心急和某种能弹点什么的虚荣心,看着琴谱上那些耳熟能详的诸如《阳关三叠》、《梅花三弄》、《平沙落雁》等曲名,何时也能手弹一曲的期待着实强烈,不过其时也是过了而立之年,到底不会那么少年心急了。就这样先是一个月的松钟功,调弦,同时打谱《湘江怨》,慢慢再上手短小曲子,《酒狂》、《良宵引》、《玉楼春晓》、《秋风辞》,然后则《普庵咒》、《阳关三叠》、《平沙落雁》,最后《忆故人》,这么写起来两行字罢了,其实倏忽间已经近两年过去了,琴也在林老师那里请了两张,一仲尼一蕉叶,均出自西安斫琴家之手,对林老师自然也渐渐熟悉起来,其实说熟悉倒也非那种通常意义上的熟悉,一周一次一小时,还不算暑假寒假他云游停课,前后大概也就三年多时间,只是多少也感受到一些他的性情脾气,一些他的观念和视角,一些他的生活态度。

大概林老师觉得我是个还不错的交流对象,练琴间隙也时常和我聊聊,谈谈儒释道,也聊聊时下的社会世事。我1997年出的一本随笔集子《城市野望》送他指正,他真是认真读的,还连说写得不错,与他不少话题观点颇有共鸣。那些年城市开始到处是工地,玻璃幕墙大楼在被拆除的老房子地基上幢幢矗起,从琴桌上的窗户往外看,即是塔吊高高直立。林老师指着说:“这个就是现代化?!”他对古琴现代音乐教育化也是不以为然的,一个老师同时教几个学生那样的开办授课林老师是断断不会做的,师傅徒弟式的,不着急慢慢悟,修身养性为先的态度才是林老师承传的;他对有的琴家搞古琴齐奏也是不认同的,胡闹,怎么可以这样弄呢?能听出来的潜台词是:如此何来古琴琴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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