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春天,我迎来从事港澳工作六年后的新挑战,奉命赴香港出任专责政权交接谈判的中英联合联络小组中方代表。妻子随任,咪咪的去留怎么办?我决定咪咪也同行。好在在北京办理出境手续并不复杂,我们带它去市动植物检验检疫局做了体检,打了防疫针,领取了完整一套证明文件。
3月11日中午,经过三小时飞行,抵达香港。咪咪从货舱里出来就得送去隔离观察——“坐移民监”。据说港英的法律规定,凡来自英国等英联邦国家的动物如证明文件齐备,可以及时放行入境;如来自美国等发达国家的,需关一星期“移民监”;而来自中国内地的,尽管健康、防疫等证明文件齐备,也得按照对待第三世界国家的规定,关四个月“移民监”,食宿费用由主人自理。
刚踏上香港土地就面临一个遵守当地法律的问题,我仅同前来接机的中代处同事打了个招呼,就直奔启德机场外,找到装在笼子里即将运走的咪咪。望着它哀怨、惊恐的两只蓝黄眼睛,说了不少安慰话,就此告别。
为了雪洗国耻,实现香港的平稳过渡和顺利交接,中英谈判桌上忽而刀光剑影,忽而觥筹交错。6月30日,我和防务与治安专家小组的同事们努力与英方达成了到任后的第一个协议,确定了未来中国驻军海陆空布防用地的安排。下午回到宿舍,未歇口气,我就匆匆赶去港英政府渔农处的域多利道狗房,看望北京大白猫咪咪。
过去三个多月里,我们每次“探监”,都令咪咪兴奋不已。但是就在前两天谈判颇为紧张的时候,狗房管理处打来电话,说咪咪病了,精神萎靡,脑袋上的细毛突然掉光了半边,可能得的是某种皮肤病。
巴士沿着起起落落的海岸线从卑路乍街曲折西行,终于停靠在一座红色的消防大楼附近——香港巴士到站是没有售票员报站的,全凭乘客自己认得目的地。我下车走向一段林木茂盛的斜坡,转两个弯到达狗猫同监的域多利道政府狗房。
咪咪的“牢房”在百米以外的尽里头一排,进入大门时相互根本见不着面,可是我分明听见了它的叫唤声,它一定已经听到了我渐走渐近的脚步。那叫声由声嘶力竭渐渐变得软声细气、柔情万种,让我的心里充满了温情,我也忍不住不停呼唤它。
这场人猫相会的情景可以用两个词形容:“久别重逢、问寒嘘暖。”之后,我来到管理处办公室了解咪咪的病情,并且向照顾它的公务员们致以谢意。电视台的晚间新闻正在播报中英联合联络小组签署关于未来军事用地使用安排协议的场景,接待的公务员特别客气,他们介绍说咪咪大约半个月前开始出现症状,狗房接连找了三位兽医为它诊治,抹了好几种抗真菌的皮肤病药,都不管用。接连几天,狗房都到附近海边去买新鲜小鱼喂它,也不合口味。后来一位英国兽医翻阅了大量资料后诊断,咪咪可能是精神受到重大刺激所致,就像人类的“鬼剃头”现象,一夜间掉光了头发。好在“移民监”期限快到,希望这之前我们可以多来看看它,安抚它的情绪。
为此,我又折回“牢房”,与咪咪隔着铁栅栏好一顿“谈心”,起先它困兽犹斗似的不停在笼子里转圈,希望我能接它出笼,然后放慢了脚步,接着蹲坐在我面前,无奈地听我说话,偶然答应几句,再然后觉得我说来说去了无新意,一歪脑袋自个儿梳理起胸前的皮毛……
果然,咪咪“坐监”期满,回到中国外交部工作人员宿舍不久,就身心怡然如初,秃了半边的脑袋上又长出细密、洁白的绒毛来。
第二年冬季,是我出任中方代表以来最艰难的时期。由于英方违反中英联合声明,连续五年以超过GDP五倍的速度大幅提高社会福利,并扬言还要干五年,我在跨九七财政年度预算案编制第五次专家小组会议上发炮,指责港英当局改变了与基本法相衔接的量入为出理财原则,在临撤退前大撒金钱,收买人心,警告照此下去未来的中国香港特区将难以为继,可能“车毁人亡”。始作俑者末代港督彭定康恼羞成怒,当晚就率领一众港英高官对我围攻,接着又策动各种媒体对我的讲话断章取义,大肆抨击,一星期内出现了上千篇大大小小的文章,对我高压下来。我的妻子也承受到有生以来最大的压力,甚至不愿上街,害怕背后有人指指点点。
我从北京出差回来,与她促膝谈心,咪咪就坐在我俩之间。我摸着咪咪圆滚滚的脑袋,说:“历史是公正的,会善待我们。在政治斗争中,智慧和正气一定要比感情更高。”我轻哼电影插曲《驼铃》,不无苍凉的曲调和旋律,从心田贴己流过。刚才还兴高采烈迎我进门的咪咪此刻一脸缄默,仰头瞪着一蓝一黄的大眼睛,不时扑扇一对不大不小的耳朵。
光阴如梭,到了1997年6月下旬。全世界都在倾听香港回归祖国的脚步声。有关实现香港平稳过渡的十四项重要谈判业已完成,突然闲了下来反而不习惯,我倚坐在宽大的窗台上,翻看当天报纸,忽然想起了咪咪,随口喊道:“咪咪,你在哪里呀?”
“喵呜——”一声,它从厨房噔噔噔小跑过来,跳上窗台。
“趴下,给我当会儿枕头猫。”我枕在它的背脊上,边继续读报边对它说:“好了,我们快要回家了。”
咪咪短促地回应了我一声“喵呜”,等我从它背上起来,它立刻就地打了个滚,蜷着身咬咬自己的尾巴,这都是它开心的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