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舒洁    更新时间:2017-05-17 11:58:11

这是一个不必惜墨的地方。

巴林左旗,古时称上京,是辽五京之首,亦是临潢图腾之地。

辽史地理志曰:“金龊一箭,二百年之基,壮矣。”

抵达巴林左旗翌日晨,我去祖州拜谒。祖州既是契丹迭剌部家族的发祥之地,也是神祇显现之地。此地山高地阔,河谷纵横,既宜守攻,又便农牧。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高祖耨里思、曾祖萨剌德、祖父匀德实、父亲耶律撒剌的都出生于此。迭剌家族及其所属迭剌部长期以此为根据地,蓄积壮大实力,奠定了立国的基础。契丹皇族对这里怀有十分深切的感情。辽太祖驾崩后,始归葬于此,“丁酉,葬太祖皇帝于祖陵,置祖州天成军节度使以奉陵寝”。

我们到达祖陵时,正值旭日东升,大地铺满玫瑰色。进入山谷,辽太祖耶律阿保机陵寝背靠山倚,面朝一面青山,两面山门如通衢闪现,指向无尽路途。

图腾之地的上午,山野鲜花怒放,氤氲飘浮。

我依稀听到一首旋律凄婉的古歌,余音悠长。

这,也像河。

如果将历史形容为大地上的河流,我们逆河行走,即可进入某一段史实。

有时,我们说初始就是根基——就像河源。

公元913年5月,契丹贵族保守势力的代表人物耶律辖底,以耶律阿保机“久不受代”为辞,策动阿保机的弟弟剌葛、迭剌寅底石、安端等叛乱,企图推翻耶律阿保机,另立可汗,以达到他们维护部落联盟制度,阻止建立契丹国家的根本目的。

在耶律阿保机墓前,我想,当年,如果辖底等人图谋政变取得成功,那么,辽史会怎么写?还会有后来耶律大石的西辽吗?历史是不可假设的。曾经权倾庞大辽帝国的耶律阿保机,如今长眠在山谷中,其灵魂已如一朵遥远的浮云。

在祖陵,最显著的标志是一座由六片巨石板结构的石屋,其用途说法不一,尚需考证。我按顺时针方向绕行石屋一圈,就像从时光的一点出发,然后回到原点。那一天天气极好,气温适宜,大片大片白云悬在低空。我们站在祖陵山门的一侧,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安息的山谷里静静的,没有风,山上树冠静止,像一些缄默的人。

那座石屋是一个谜,但充满智慧。

祖陵是一个谜。日本侵华期间曾想破解这个谜,但没有成功。据说祖陵地下暗道密布,建筑异常坚固。

祖州城位的确立也是一个谜。

此城在祖陵东南约二点五公里处、距离上京城西北约二十公里,按照契丹族东向的习尚,祖州城位于祖陵的东方,上京城位于祖州的东方,也就是祖陵、祖州和上京三个地点在一条直线上;契丹人习惯上的东方,实际上是磁针测量的东南方。

这恰恰是西拉木伦河流淌的方向。

1125年,金灭辽。在女真族统治科尔沁草原的一百多年时间里,受报复契丹人的心理驱使,金兵所到之处,“坟垅悉遭掘,出尸取棺为马槽”。璀璨的契丹文化惨遭摧毁,金人纵兵劫掠,焚烧州城,以泄仇恨。今天,曾经墓葬丰富的辽墓十墓九空,大都因金初时盗掘所致。但是,面对暴政,契丹人的心灵从未被金人征服。

国破家亡,耶律阿保机的八世孙耶律大石率兵往西,在伊犁河和锡尔河流域间图谋再起,最终取得了成功。1141年,耶律大石的军队进入中亚阿姆河下游的花剌子模之后,迫使花剌子模国王投降,每年向耶律大石纳贡金银物品。至此,东起土拉河(在蒙古共和国境内),西包括咸海,北越巴尔喀什湖,南到阿姆河、兴都库什山和昆仑山,都成了西辽帝国的疆境。

从1125年辽灭到1143年耶律大石殁,耶律家族的血脉得以向更辽远的天地流淌。然而,缔造了西辽帝国的耶律大石,他的先人们,始终安息在西拉木伦河畔的巴林左旗,神秘的祖陵犹如一棵枝叶繁茂的巨树,而耶律大石与他的后人,不过是这棵巨树绵延的根系,他们灵魂遥望的方向从未改变,那就是祖州。

今天,在巴林左旗,南北两座辽塔无声相望;祖陵石屋依然矗立不倒;祖州肃穆,往昔遗迹可辨;真寂之寺香火依然;新兴的巴林左旗如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西拉木伦河流域。入夜,我走在巴林左旗政府所在地林东,在宽敞的街道上,我面对西拉木伦河流淌的方向。我告诉自己,这里,就是辉煌的、辽与契丹文化的发祥地,这里近七百多处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化遗存,全国唯一一所以辽文化为主题的辽上京博物馆及其馆藏的一万五千件珍贵文物,就是活着的历史。

活着的历史,其在精神层面流淌的形态,亦如河流。

那夜,在林东,心境澄明的我凝望祖州,心怀虔诚向伟大的先人们致意!因为他们用心智创造的文化,他们获得了不朽;因为古老神奇的西拉木伦河流,他们的灵息具有了永恒的性质,这是我们缅怀与崇敬的理由。

由此,我确信,也只有河流,才能象征人类柔软绵长的情怀;想到远离祖州,如今不知安息何处的耶律大石,若他的灵魂可以说话,我们一定能够听到他倾诉剪不断的乡愁。这毫不奇怪,耶律大石是一个人,是巴林左旗远走他乡的儿子,他曾获得西拉木伦河的恩惠与哺育——这一切,都不会改变。

从任何一个角度上说,在西拉木伦河流域,巴林左旗都是文明的核心,这与此地处于西拉木伦河中游相吻合。在真寂之寺,在一座突兀显现的山体内,往昔的人们在那里开凿出巨大的洞穴,洞穴坚硬的岩壁上是一尊一尊神态安详仁慈的佛像。假如没有源于血脉与心灵的信仰,那些在史集中没有留下姓氏的人们,断无可能完成这一浩大的、令今人难以想像的艰难建构。

真寂之寺位于巴林左旗林东镇南二十公里的群山之中,辽代开凿的真寂之寺石窟,是研究辽代佛教思想、美学史、造像艺术的珍贵的实体遗存。灵岩山下的真寂之寺,为四窟二龛式,石窟内计有大小佛像一百十二尊,主尊为释迦牟尼佛祖。在灵岩山南面,属第四纪冰川遗迹,七锅山连体冰臼最大直径三点六米,深一点六米,实为世界奇观。

是正午时分,我站在上京临潢府遗址石碑前,我所面对的,是往昔草原第一都城。公元918年,当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任命汉官康默记为版筑使,在“负山抱海,天险足以为固”的西楼建立京城的时候,一页新的历史也就出现了。

辽代二百年,在整整两个世纪里,在历史与地理两个坐标上,巴林左旗都确立了不可替代的位置。这就是辽上京。在下游,当西拉木伦河与老哈河汇流时,西辽河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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