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别当着男孩儿的面吃巧克力。” 小姨告诫我,显然盯了我好一会儿。
我愕然,手里抓着半颗巧克力。
“熊才用整个手掌抓东西吃。”
哦,我应着。
“你这样是找不到男朋友的。”小姨下了定论,忧心忡忡。
自打我进了公司,我们家亲戚像撒传单似的,把我单身的消息撒到每一个熟人手里。
我的要求就是不结婚,合适就好,要聊得来。太优秀的我有压力。当然,家里人并不知道我心里的“合适”跟他们心里的“合适”是不是一致。就像每个人心里的“优秀”其实千差万别。在媒人嘴里,每个人都是“优秀”的。优秀是个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装,好比一个大筐里头装了若干个空盒子,盒子上贴着标签,诸如高学历、美貌、性格开朗等等。看到本人,你就知道为什么是空盒子。
刘芳问:“你记不记得,我有一发小冯跃海。”
“啊?那个圆周率小数点后面能背到一千位的冯跃海?呃,你觉得我们匹配吗?我只会背后十位。”
“不是他,是他表哥。”
我顿时心平气和了。
“人表哥跟你一样,挺混搭的。你的英语不是在比利时学的吗?他在比利时一家艺术学院拿的会计学位。他文凭怎么拿到的,你知道吗?他用录音笔把老师的上课录下来。晚上回宿舍,求宿舍同学帮忙翻译。照这个办法顺利毕业,又用他半通不通的法语拿下一家大公司职位。开会的时候用录音笔,上司布置任务时用录音笔,回来拜托法语好的朋友翻译,就这样混了两年多,混到了小组长。现在回国了,进了家乐福财务部。”用一支录音笔在公司里工作两年多,我真有点心生敬畏,这脸皮得多厚,心理得多强大啊,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打算越过照片这一环节,直接膜拜本人。
出乎意料,冯表哥长得如一介书生,一派安静斯文之气,架副黑细边眼镜,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难怪这么多人帮他,都是女的吧,我暗猜。我们约着在三里屯看电影,离开场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们在地下逛了两圈,话题就没离开比利时,远近算是熟人了,聊起来也不那么拘谨,原来我们都是比利时华人之家网的活跃分子,经常在上头淘回国留学生转手的便宜货,给同一把鸿运扇还过价,最后风扇被他淘走。
我忍不住问他:“听说你工作不错,怎么没留在比利时?”
“自己人我才告诉你,”他顿了顿,苦着脸说:“我把所有懂法语的同学都得罪光了。”
为他的诚实暗自点赞,我点点头。
冯表哥转而问我:“翻剧难吗?”
“说难也不难,我靠着翻剧自学了点编剧技巧,有时候翻得脑袋疼就生编,你要是看了上千个剧集,好多台词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愣了愣,好像挺钦佩的:“原来你是个文艺青年啊!”
“别啊,上学时候的作业,《傲慢与偏见》原文小说我都没翻完呢,我对文学实在没兴趣,太深奥太累了,我就是喜欢纯翻译,不用动太多脑子想事儿的那种。”
“最喜欢翻哪部剧?”
“《老爸老妈浪漫史》,粗口爆得最多的那集,嗯,信达雅都是拿来蒙教授的。不翻得口语一点俗一点,人都不爱看。我特喜欢加些阴阳怪气的前缀,比如‘尼玛’这词吧,看上去特省劲,特满不在乎,特逗。说这词的时候最好能斜着眼,抖着下巴把它呼噜出来,嘴皮子能不动就不动。”我学给他看,他无声地咧嘴笑着,我突然感觉他像我多年不见的发小,便也毫不在乎地笑了。
“冯跃海怎么介绍我的?”我多嘴问了一句。
“说你外号是睡神,除了上班还在字幕组当志愿者,挺了不起的。”
我从未听人这么总结我的生活:睡神,字幕组,志愿者,三个词似乎组合出了一圈小霓虹,在我后脑勺上方闪了又闪。只是我掏出烟的那一刹那,霓虹断电了。
借着买咖啡的机会,我们从地下回到广场上,我憋了很久的烟瘾发作,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将烟叼嘴里,打着火机,小火苗照亮冯表哥惊愕的表情。我见状,将按着火机的手松开,不知为何心里感到几分内疚,好像自己应主动替他解围,便问了一句“你不喜欢女孩抽烟吧?”
冯表哥掩饰不住内心那一沉,勉强劝道:“一个女孩儿,好好的就别抽烟了。”
于是,接下来,我们像同学聚会似地去看了那场电影,像同学一样地分了手,都没提下次见面的事。
一个聋子,啧啧,太奇妙了,最妙的是,那忽然蹦出的喵呜声,那么的不经意,像屋顶随风跌落的小瓦片。院子里的人管它叫小白。冬天过了不久,小白发出求偶的讯息。夜里,它走在墙头,对自己发出的动静毫无察觉,好像它踩过的地方无一不土崩瓦解,我仰头贴在墙角跟着,侧耳聆听,有时候一直听到深夜,心和肠被勾得紧紧的。
院里头号情敌是一只大黄猫,它是纯种野猫,年纪比我轻,体型比我小,身形矫健,腿长,跑起来有猫科动物的威武,这厮还喜欢嘚瑟,动不动就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秀它的身姿,颇得4号院母猫们的欢心,可恨的是,这里头包括小白。说实话,在4号院混了这些年,不缺吃不缺喝,没被人欺负过,我已经不大跑了,平日里顶多小步溜达着。这天,我把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大黄绕进了那个没盖的空井,任它在井底嗷嗷叫,一直闹到夜里。白家庄的爱猫志愿者像神兵一样降临,放塑料桶下去把它捞出来。大黄一上来就慌不择路地逃走了,我很高兴那会儿小白恰好路过并蹲在路边。
“喂!小白!”我踱上去,喊它小白,同时轻轻拍拍它的头。它冷冷地望着前方,也不回避也不回应,像是压根没注意我的存在。要不是见它扑过一只耗子,我会怀疑它是个瞎子。大概在它眼里,我就是个阴郁的脏兮兮的老家伙。我后退几步,保持着礼貌和审视。小白左右看了看,悠然地过了马路。至少,它不再随时预备逃跑了,我这样想着,我打定主意,保持四五步的距离,它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小白直奔4号院西门固定的喂猫点,每天晚饭后,那儿有一小撮爱猫人喂它们食。小白从来不挤在那堆脏猫当中,它候在阴影里,等它们吃得差不多再走上前去。看护它们的“猫后”格外疼爱小白,“猫后”是白家庄一带出名的爱猫大姐,每当她拖着一钢架小拖车出现在路口时,附近的流浪猫就从各个角落自动现身,踱着步子朝她走过去。小白很快熟谙猫后的气息,它似乎动了什么心思,待那些家伙们吃饱喝足散开后,小白会尾随猫后好长一段路,仰着头,用它的圆溜溜眼睛无声地望着猫后,一直跟到楼门口才止步。通常猫后会问:“小家伙,想跟我回家吗?可我家已经有两只猫了,实在是照看不过来咯。”小白不死心,蹭蹭猫后的裤腿,不肯走。猫后心软了,挠着小白的腮,终于还是撒手进了楼。
“现在你是不是觉得脖子上有一绳套是身份的象征?像我这样,说不定小白就肯正眼看你了。”奥利奥被送去做了绝育,身上零部件做了减法,水还是滋滋地喝,小步还是吧嗒吧嗒地迈,样子神清气爽了,也不跟自己较狠劲了,就是对我仍旧刻薄。
“很多流浪狗被勒死的时候脖子上也有绳套。”我回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