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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徒志岚    更新时间:2017-05-02 16:16:02

小白不现一丁点媚态,也没散发出求偶的气息,大黑一厢情愿地深陷爱河,小白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不紧不慢,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小白只是旁若无人地该干什么干什么。有一次我觑见它在阳光下发呆,瞪着虚空,散发出近乎全盲的凛然傲气。这让我想起了外婆,从前外婆喜欢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瞪着视力退化的眼睛,眼珠子也是那般灰白透明,却像看透了一切。

这天,加完班快十一点了,我和刘芳累得大脑几乎虚脱,在三里屯地下麦当劳坐着解乏,喝了两杯可乐、两杯热巧克力,朋友圈刷了一遍又一遍。一帮头顶犄角的人推门而入,一股冷风随之袭入,他们清一色蓝眼睛、紫嘴唇,先用眼神震慑性地扫视店里一周。我们察觉周围人不少,像我俩这样穿着正常的不多。刘芳有点不安,多看了他们两眼。这帮人惊醒了隔壁一个流浪汉,他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觉,这下他抬起头,一动不动望着来者,血红的眼底,里头没有半点人的气息。过了会儿,流浪汉的眼珠子开始动弹,眼看着即将转到我们这个方位,我不寒而栗,拉起刘芳抬腿就走,出了三里屯一口气走出好几站路,才敢放慢了脚步。

路边停着车,一辆厢式货车旁站着两个人,路灯昏黄,我扫了他们一眼,靠在货厢上的是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人,正痴痴地冲她跟前的男孩笑。男孩比她年轻许多,望着她,报之以轻笑,笑容后隐藏着愚弄和怜悯。那女人浑然不觉,笑了一声出来,声音有点耳熟,我循声又瞄了一眼,认出是老妈。是她,没错。嗡一下,血都涌上了我头顶,心脏立即像供血不足似的,心慌得很,我低头加快脚步,希望带动刘芳快点走。得亏刘芳刚才嫌麦当劳暖气太干,自己摘了隐形眼睛,这会儿靠我带路,自然不敢迟疑。

我曾经偷偷盯着老妈睡午觉,幻想过她死了就是那睡熟的样子,看着她蓬松干裂的头发四处支楞着,蜡白的脸,眼窝深陷,嘴微张,唇皱巴巴,太阳穴两侧布满了浅褐色的斑点,颧骨无动于衷地朝上戳立着,使得脸颊像干涸的河底,仿佛再也不会有微笑在其中荡漾。是了是了,死人就是这个样子的,没有魂识的充盈,只是一副皮囊,哪儿哪儿都没有动静了。

我也幻想过她老年痴呆的情形:

比如,她以前总说:“我要真的得了老年痴呆,就让我死在外头吧,比死在重症病房好。”——这些话重复多了就成了咒语,真灵验了。当她老了,她真的痴呆了。以她的性格,绝不愿脖子上挂着家庭地址电话,也不愿意在手腕上套着防走丢黄胶条。“狗才戴那些玩意儿”,她嗤之以鼻。她也许会在艳阳高照的某个上午,走丢在我们起床后的那一刻,门开着,我们都以为她是下楼遛狗去了。可快到中午了也不回来,狗拖着绳子在花园里刨着坑,绳子泥黑泥黑的,粘灰带草,可见逛了不少地方,证明老妈丢了也有好一会儿了。我们四处张贴寻人启事,把她年老时目瞪口呆的傻模样贴出来,疯狂搜罗个两三天,待大家被担心和想像折磨得心力交瘁时,她自己跑回来了,肩上没准儿扛着一把木头梯子,说是在公园捡的,兴许打枣儿的时候能用上。她把梯子靠在楼道外头,兴致勃勃地上了楼,嚷嚷着“好饿好饿”,像刚放学的小学生。——某些时候,我暗想,老妈要是痴呆了会比装一个女强人要轻松些,至少可以理由正当地任性了。

自打跟爸离婚,她一直戴着结婚戒指。她是又要强又懦弱,生怕被人觑破是单身女人。像她这样的人,容不得自己的生活露出线头。就算她发福以后她也不摘,忍受着戒指将手指箍成两截,只管仰仗这个金色的小圈圈,所向披靡。那些年生意场上觊觎她、想欺负她的男人也因为这个戒指或多或少打起了退堂鼓。

我:“小姨,你知道我妈新动态吗?”

小姨:“你知道了?”

我:“被我撞上了,囧。”

小姨:“你没想过你妈这个岁数还能遇上爱情,还有人喜欢她是一种幸福啊。”

我:“小姨,你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小姨:“别太苛刻了,尤其对亲人。”

我:“你们逼我嫁人不算苛刻?”

小姨:“那不一样。”

我:“怎么不一样?个人有个人自由,她有恋爱的自由,我有不结婚的自由。”

小姨:“你还没到跟长辈谈自由的时候,你现在的自由是靠啃老去支撑的。就你那点小收入还不够你吃饭的。你一边啃老一边对你妈横挑鼻子竖挑眼?”

我无语。

“小姨,这件事情换一个角度描述试试?我跟刘芳在路边散步,然后看到我妈妈跟一个比她小不下二十岁的年轻男孩站在路灯下,我瞟你一眼你瞟我一眼,我妈脸上荡漾着少女一样的神情,这让做女儿的我情何以堪?”

小姨:“什么情何以堪,你就是一个薄情的孩子。就许你把自己当人看?其他人不能有七情六欲?”

一场表达微妙感受的谈话很自然过渡到伦理道德层面,然后就是价值观层面,然后就是群起而攻之,然后我就抱头回屋,咬指甲睡觉……

我歪在沙发上臆想着跟小姨的这场讨论,想来想去,任何事情上升到讨论层面就脱不开“被群起而攻之”的结果,真令人气闷。外公坐在沙发那头看电视节目:一个女孩穿着比基尼站在结冰的河面上,拎起一桶冰块往自己头上倒,另一个女孩也这么干,看谁能忍住不叫出声来。

外公看得入神,呵呵笑了两下。

我的思路被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扰乱:“呃,这好看吗?”

“我啊,岁数大了,身体机能下降,看看年轻人的运动,增加点活力!”

外公下意识地摸摸孕妇般的肚子,脸上的笑带出了自嘲意味。原本面目可憎的节目,被外公一番话转化成了不无悲凉的叹息。门外一阵轻微的钥匙叮啷响,妈猫着腰推门进来,轻轻脱了鞋,鼻子冻得又红又硬,眼神躲闪着。刚才被外公的话小小洗礼了一番,我的心好像不那么冷酷了。老妈在我眼里变得几分可怜,想起那个小鲜肉的嘲弄神情,分明没有老妈那么投入。他的心是隔岸观火的,不在一个重量级上。我以为老妈的感情已经被现实生活紧紧包裹起来,爱情真是一颗炸弹,炸开了覆盖在她心头的厚实尘垢,炸出了她稚气未脱的憧憬。

临睡前,老妈坐在我床边,给我掖好被子,背对我说:“要是我再找个人你有什么意见吗?” 老妈露出羞赧的表情,继而因在自己女儿面前流露出羞赧的表情而又添一层羞赧。

我回应:“您随意。”听着自己的声音像指甲从玻璃上划过,冰凉且刺耳,在空气里还带着隐隐的回响。老妈鼻息沉重了些,没再说话,起身出去了。

缩在被子里的我倒睡不着了,胡思乱想,老妈这番话要是在外婆面前说,断断不会得到这样的回应。她是外婆的女儿。我是我妈的女儿。若我是投入水面的一颗石头,我妈就是那一层一层的涟漪,外婆就是广阔深厚的湖底。听老妈说,外婆年老的时候不像年轻时那么严厉,那么她一定会拉着老妈的手,温和地叮嘱她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大概我还不够老,只能是一颗硬邦邦的臭石头。

那天,我梦见了外婆,梦里头外婆的脸放着苹果一样的光,操着正步走到我面前,笑嘻嘻地对我说:“痛苦是口香糖,多嚼嚼就没味了。”

次日早上,我把这个美梦告诉外公和老妈(省略了外婆送给我的真言)。老妈听闻,瘪了瘪嘴,眼圈红了,埋怨外婆怎么不托梦给她。外公说,好久没去看外婆了。

周末,家里人开着车回到外婆的河北老家。外婆坚持要与自己父母合葬。墓园在一个肃静的山谷里,由底而上围立着层层叠叠的墓碑,草坪中央,香柏盆栽摆出硕大无比的一个“寿”字,被呼呼的寒风吹得快匍匐在地了。C区5排13号,我们眯着眼睛按地址寻找外婆的墓。

每每想起外婆的离世,我就庆幸她能摆脱临终前的那番煎熬。她扛过了四十三次化疗,被折磨得像一个蜡人,我摸摸她被针管插得快烂掉的手背,她的小指微微挪动了一下,算是对我的回应。最后她要求停下所有的医疗手段,咬着被子,不肯张嘴,执意不肯让任何能维持生命的东西流入嘴里。如今墓碑上外婆的照片安宁祥和,眼睛里有一抹浅笑,原本聊着天的亲戚们与照片一相对便安静下来。老妈眼圈红了,抹着泪。外公不愿久留,行完礼,背着手只身沿着同排墓碑溜达过去,看着墓主的照片、生卒年月,计算亡人寿命。

不远处有一座新墓,祭拜的人手机响起来,接电话的人说自己马上就回办公室给对方报房价,遂挂了电话转身对着墓碑跪下:“爷爷,有怪莫怪,我挣了钱买纸钱烧给你哈,您老人家保佑孙子生意兴隆啊!”

更远处,是一个送葬队伍,队伍拉得老长,人们裹得厚厚实实,有说有笑,时不时吸吮一下迎风淌出来的鼻涕。领头的人吹着中号,是一首老歌“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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