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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一桥    更新时间:2017-04-27 12:05:34

贺二娃非常费力地解开贴身内衣兜的锁针,掏出十三元一角,买下十五斤鲶鱼和两斤半岩鲤。当时猪肉价七角五分一斤,定量凭票,还得起早摸黑去食品店排队才买得到。第一次花如此多钱买吃的,贺二娃心痛得很,表面却一副我是富翁请客没问题的派头。当然,内在因素是为了讨好赵红梅。

张之阳周长江提了鱼,及时表扬贺二娃,说他义气大方。之前,张之阳周长江曾暗自思忖,如果只要岩鲤,太小了,肯定吃不过瘾,鲶鱼又太大,钱多,他贺二娃舍得吗?现在,贺二娃两条都要了,他俩非常高兴。

赵光船听到响动,已候在船头,见了鲶鱼和岩鲤,说大河的鱼,要吃新鲜方才安逸。于是立马动手宰鱼。贺二娃揭泡菜坛盖子抓泡姜泡海椒,并升火。鱼头熬汤,鱼肉红烧。鱼剖了剁块后,放少量菜油入锅,贺二娃烧猛火,锅里菜油冒青烟了,丢几颗花椒下去,跟着放已剁得细细的泡姜泡海椒,锅里吱吱锐响,辛辣味呛鼻。倒入鱼块,快速翻炒两下,添少量水,水沸煮六七分钟,放少许盐,不放味精,便起锅,相当利索。赵光船用洗脸盆装鱼肉,端到船头缆桩上。

他们四人已围坐在缆桩旁,脑袋上方悬着一只十五瓦白炽灯,光线不明亮,眼前却红油闪烁,热气蒸腾。放下盆子,赵光船搓着双手遗憾道:“差一根大葱,如果有根大葱加点绿,那就霸道完美了。”

贺二娃拿来个军用水壶,有大半壶白酒。他说平日舍不得喝,今天梅梅来了高兴,又有好鱼吃,喝,我们喝酒。酒倒进一土碗,他们坐在矮凳上转圈圈喝。赵红梅也喝,喝得十分痛快。张之阳周长江之前很少喝酒,几口酒下肚,似乎晕乎乎,说话就大声了,两个学彭老七腔调,反复说:“凡是大河里的鱼,都飞**好吃!”

赵红梅跟着他俩玩,说:“这酒,也飞**好喝!”

鲶鱼软糯,无刺,可毫无顾虑大块朵颐。岩鲤肉成蒜瓣形,弹牙,却细腻,进嘴还未嚼,它就止不住自动往喉咙里梭。

鱼头汤做好,赵光船仍用一洗脸盆装了端来。只放姜粒和盐,汤纯白,香气扑鼻。张之阳周长江初次吃到如此原汁原味大河的鱼,一边吃一边啧啧赞口不绝。贺二娃大献殷勤,自己不怎么吃,却不断挑鱼肚和鱼腹肉往赵红梅面前递。

喝了三圈酒,把鲶鱼头啃了,再用自己那个饭钵钵舀汤喝了,赵光船说:“你们年轻人熬个夜,没问题。我白天还有工作要做,我去睡觉了。”

应是夜里最冷之时,河面起了雾和风,微微的下河风,天上那半圆月亮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是黎明前最黑暗之时,天地河黑成一片,视线不能看远,而近处的雾成丝成片,如蒸汽袅袅地黏在河水的皮儿上,在河风拂动下,宛若在跳舞。有半个小时,视线全集中在鱼肉鱼汤和酒上了。吃得身子骨发热后,借酒力,如同革命前辈那样,他们讲述这一年多的光荣历史,相互交流战场上的经验和体会。张之阳从军大衣内兜拿出一张照片,是他们“血溅到底战斗团”群体合影。赵红梅竟然执双枪,张之阳端冲锋枪,周长江则一手握《毛主席语录》,一手举手榴弹做投掷状。这是某次战斗间隙的合影,他们的团旗在风中飘扬,旗面血迹斑斑,有弹孔和尘土,赵红梅更是挽着衣袖,一手拿大号壳驳枪,一手拿五四式手枪,神态英武。团旗上方是鲜艳的太阳,太阳下可见大河边某工厂的厂房和烟囱。照片背面写有三行字:“为毛主席而战!/祝毛主席万岁万万岁!!/一九六七年七月于杨家坪张之阳”。贺二娃问:“这是在哪里?”赵红梅说:“建设兵工厂保卫战,在杨家坪的河边。”贺二娃说:“哦,我知道那里打得厉害,听说还出动了坦克。”周长江说:“对头,那时我们‘血溅到底’增援到了那里,我们死了两个战友。两个都只有十五岁多一点,都是初一的。”于是他们三人开始具体回忆这场保卫战,仿佛又回到硝烟炮火之中,正相互激励而冲锋陷阵。

说到去年八月那次夜袭南山的战斗,究竟死了多少人,双方报的数字大相径庭。贺二娃说他们这派死了二十多个,赵红梅却说:“最后打扫战场,我们只掩埋了你们六具尸体。”这时贺二娃方才知道,他们三个在三块石设伏袭击了进攻队伍后,从一个俘虏嘴里得到口令,竟然胆大包天,化了妆混入进攻队伍,从而挫败了“八一五”的整个进攻计划。他们天马行空无所不谈,甚至还谈到今年“两报一刊”的元旦社论,对毛主席的“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的最高指示,感到激动。当然,这激动没有当初卧轨拦特快去北京告状、步行去成都省委绝食静坐,乃至拿刀端枪去冲锋陷阵那样激情澎湃了,其中似乎掺杂着对前途的担忧。赵红梅张之阳周长江均是根红苗正工人家庭出身,学习成绩都好,自然希望回到学校,然后考入大学——这本是他们的向往。除此之外,他们三人更多的是为“反到底”派在理论上寻找支撑。派别上的争论,贺二娃完全不是他们三人的对手。

他们均吃得额头冒汗,张之阳仍披着军大衣。赵红梅对他说:“吃热了,你把军大衣脱了嘛!”张之阳说:“我又没穿,披着的,脱啥子脱。”他不想让贺二娃有机会穿了这军大衣,虽然这鱼这酒是贺二娃请的,他还是不想。

赵红梅额头上的刘海被冒出的汗珠浸湿粘住了,她不断用手去梳理,脸蛋红扑扑的。周长江摘了军帽,脑袋像个冒气的蒸笼。中途,三个男人均去了船尾方便。这打水趸船小,没厕所,都是在船尾悬空对着大河进行。

赵红梅憋不住了,也去方便。没曾想她在船尾叫:“贺二娃,给我拿点草纸来嘛!”贺二娃闻声,飞快起身去卧室拿了草纸,往船尾而去。

赵红梅说:“贺二娃,你不要走拢哈,你把草纸裹成团,给我丢过来。”贺二娃说:“好的,我走几步,离你近点,好丢草纸哈!”可能第一次丢到河里去了,贺二娃又丢二次三次,两个还嘻嘻哈哈说笑。

张之阳和周长江停了筷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看贺二娃对赵红梅如此献殷勤,张之阳骤然想到一句现成的话,便脱口而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周长江思索片刻道:“我也正想到这句话,也正想把这句话说出来,结果被你抢先一步。”

恰好贺二娃丢了草纸返回来,就问周长江想到了哪句话,又问张之阳抢先一步说了哪句话。

“你真的想听,你真的想知道是哪句话?”张之阳问。

贺二娃给赵红梅丢了草纸,觉得在张之阳周长江面前很有面子,也甚得意,说:“想听,你两个说出来我听听嘛,好的坏的,我都无所谓。”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张之阳和周长江同时说,说后俩人哈哈大笑不已,全然不顾贺二娃的感受,也不作任何掩饰。

没想到掏钱请吃鱼喝酒,没得到足够的尊敬不说,还说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贺二娃兀地恼羞成怒,可是不知道该如何争辩或反驳,他就把腰杆上的军用匕首拔了出来,虎脸瞪眼,把匕首在掌上来回掂着。

“图穷匕首见!”张之阳收住笑,慢吞吞道,人坐着不动,还拿筷子在汤里寻找鱼块。鱼块几乎没有了。周长江也坐着不动,眼睛却死死盯着贺二娃,半晌,他重复了张之阳的话:“图穷匕首见!”

冲突似乎一触即发。

这时,赵光船在卧室里吼:“贺二娃,你想做啥子?”显然,外面的对话,他全听见。贺二娃便怏然答道:“师傅,没做啥子,鱼肉吃完了,汤还有油水,我上岸去拔白菜萝卜来煮了吃。”他拿着军用匕首下船上岸,朝那片菜地飞快跑去。

赵红梅方便完回来,问贺二娃上岸去做啥子,周长江说,张之阳说他图穷匕首见!因不知道贺二娃亮出了匕首,所以赵红梅一时搞不懂,但猜到他们起了矛盾。怕误会,她给他两个解释:“刚才只想解小手,蹲下了突然就要解大手,所以我只有叫贺二娃丢草纸。”又说,“小时候,他就给我丢过,从没出过啥子问题哈,贺二娃是个很率真很本份的人唷!”

张之阳便无话找话似的问赵红梅:“贺二娃叫啥子名字唷?”

赵红梅说:“就叫贺二娃嘛!”

几乎同时,张之阳和周长江一起问:“大名、学名叫啥子?”赵红梅哦了一声,沉吟半晌道:“让我想想,贺二娃的大名学名叫啥子哩?”可想了半天也未想起来。就听见赵光船在卧室对赵红梅说:“梅梅,贺二娃叫贺——山——峰!”

几乎又是同时,张之阳和周长江用手掌拍着缆桩笑道:“贺——山——峰,这名字好响亮哪!” 

贺二娃抱着白菜和萝卜,返回打水趸船。上船后,贺二娃看见张之阳手上有枪,一把左轮枪。张之阳食指穿在扳机圈里把枪来回转着。枪旧,枪柄枪管烤漆掉了不少,呈白灰色。这枪有些历史了,但肯定打得响,转轮上有五颗擦得亮铮铮的子弹。

贺二娃这才明白,他们身上原本有枪。不过他也不怕不虚,心想我还有三颗手榴弹哩!

鱼块已被彻底吃完,土碗里还有几口酒。赵光船虽在卧室,知道他们一个亮了匕首,一个亮了手枪。于是他就吼:“贺二娃,你把白菜萝卜洗了,跟鱼汤一起煮来吃嘛!”

贺二娃二话没说,去厨房洗了白菜萝卜并切成块,把两盆汤合二为一,端去像火锅一样煮了。之后,张之阳把左轮枪放进军大衣内兜,贺二娃的军用匕首也别回腰杆上,他们四人继续围坐在缆桩旁吃菜喝酒。碗里酒喝干了,贺二娃把军用水壶拿起来凑在耳边摇晃着听了听,然后口朝下竖立,里面淌出十来滴酒。张之阳当仁不让端碗把那酒一口喝了,之后放下碗,一手抹嘴,一手轻轻拍着肚皮对赵红梅说:“肚子都吃胀了,太舒服了,人生难得这么畅快!”周长江点头赞同,并抹嘴抚肚还复嗝不断,幸福感十足。

赵红梅说:“是啊,好难得的一夜。”张之阳便总结道:“我们有点吃得唷,十多斤鱼都吃完了,还吃这么多白菜萝卜。”周长江却说:“就是再来条十斤重的鱼,我想我们也能把它干净彻底地消灭掉!”

忽然,贺二娃看见赵红梅眼眶里有泪光闪烁,以为自己哪点做得不对,得罪了他们,就紧张地问赵红梅:“梅梅,你啷个哭了?”

赵红梅一边用手抹眼,一边忍哭想笑,嗓音颤颤的:“我哭了嘛,我为啥子要哭。我只是想哭而已,我觉得这儿水浓、酒香、鱼鲜,真正的飞**安逸!”

此时的贺二娃已不计较癞蛤蟆想吃天鹅,也不管他们身上有枪,极其讨好道:“梅梅,你可以像小时那样,经常来嘛,你两个也一起来,你们来了,我们就跟着彭老七走一趟,像今夜一样,我出钱买鱼,再弄点酒,请你们。”

黑夜隐退,东方吐鱼白肚,天要亮了。河面上成丝片状的雾,均随着河水往下移动,河水呈现出荷叶般淡绿的本来面貌,岸坡上的河街和缆车道及重棉九厂锯齿形厂房,渐渐显露出来。没想到,彭老七捧着个大钵钵上了打水趸船,他油炸了黄蜡丁和水米子请他们尝尝。赵光船闻声立马披衣出卧室,说:“油炸黄蜡丁和水米子,少见,也难得炸得好。彭老七,你们一家吃得奢华唷!”他对赵红梅他们三人说:“最好吃的应该是水米子外边这层鳞甲。”如赵光船所说,这油炸的黄蜡丁和水米子既糯又酥,而水米子的鳞甲,更是让张之阳和周长江边吃边惊呼:“天呀,这哪是在吃鱼肉,简直是在吃唐僧肉,鲜美无比!”

贺二娃主动掏烟递给彭老七,并对着彭老七把大拇指来回磕着,意思是借火。彭老七便掏打火机出来,可打了好几下才打燃,火苗极小。给贺二娃和自己点燃后,他说:“汽油快干了。”贺二娃回说:“明天我上岸去找我师兄,保证给你弄到汽油。”——他师兄是和他同一天进厂报到的,现在在厂里开大卡车。其时汽油稀缺,连火柴也要凭票限量供应。

渔舟内传出摇摇的歌声,是那种古老的原生态川江民歌。童声轻脆,因河风听不太清楚连贯的歌词,只听见些飘来荡去船儿鱼儿风儿浪儿和水花儿的词儿。晨光已现,河对岸人头山旁山头上的白塔,也清晰地跳了出来。赵红梅拿筷子沾了盆里的油,弯腰伸手让油滴缓慢坠入河面。油滴瞬间扩大,五颜六色,且不断扩大,这油膜漂漂荡荡顺流而去。小时候,她常做这游戏,知道这无限扩大的彩色油膜很快会破裂分散,随之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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