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海港

作者:野伶    更新时间:2017-04-23 15:43:44

每次回过神来,都发现自己活得很自我。每天发生的事不过是我干了什么,我去了哪里,我见了什么人,甚少有别人干扰我的生活。其实也不尽然,干花-811有时会来跟我发发牢骚,说青溪巷里那群叽叽喳喳的姑娘们如何如何让人心烦,鸡毛有时也会过来,主要也是倾诉些压力。天气好的时候,我们趴在广场的围栏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永远不记得我们到底说了些什么话,直记得自己看着旁边的树一片又一片地掉叶子,好奇它为何有那么多叶子可掉。那毕竟是树的器官,从一棵树一天能掉那么多器官这一事实来看,我就觉得它比人更高级。伙计们于休息间隙里在这些树下踢毽子,笑着把毽子踢到书上去,笑着埋怨彼此,笑着拿扫帚把毽子打下来。那时我就靠着某棵树静静地看着。总之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我还是很自我。

沉迷自我是一种虚幻的安慰,一种孤芳自赏,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我决定去寻找一种实质性的安慰。我告诉自己我要离开,是因为我要自由。或许自由可以永远地给我安慰,或许那就是我要寻找的东西。68号说自由是由这些条条框框来保证的,我总是在她这么说的时候轻蔑一笑。

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就是钟婆婆去海港等夸娥的日子,她说她之所以能溜出集市去到海港,是因为她有一件隐形斗篷。我求她把我也藏在隐形斗篷里,为此我付了她五个铜钞子。我突然开始相信钟婆婆和她的隐形斗篷了,虽然从前我一直认为她是个骗子。从隐形斗篷里往外看,就像是隔着一块绿色玻璃。巡夜人喝醉了酒,他冒绿光的眼睛往我们这边瞟了瞟,似乎是看见了我们。钟婆婆的手一直死死地抓着我的肩膀,好在我穿得厚,不然怕是要留下几道血印子。在巡夜人醉醺醺地往我们这边踉跄了几步之后,钟婆婆猛地把我往边上一拉,巡夜人倒在护栏上,“哇哇”地吐了起来。我送了一口气。早知道是这么个情况,我大可不必去求钟婆婆把我藏进隐形斗篷,我蹲在地上汪汪叫两声,他也会觉得我是只野狗。

我们脱了隐形斗篷,走到闸门前。我撸起棉袄的袖子打算爬过去,钟婆婆笑意盈盈地狠敲了我天灵盖一下:“你瞎啊。”我顺着钟婆婆指的方向看过去,巡夜人的钥匙就插在那把大铜锁上。“这都可以。”我心想别人肯定也跟我一样以为集市周围守卫森严,不然一个两个早就跑了。不过我又立马否定了自己的这一想法,但凡是真心想跑的人,一定都有碰上巡夜人喝醉的时候,也一定都有来到这把大铜锁跟前发现钥匙插在这上面的时候,也一定有办法跑出去。所以还没跑出去的人,其实都是不想跑出去的人。可能他自己认为他想,但其实他是不想的。

走出闸门,是一条沿着山势起伏的高速公路,没有亮灯。我从来没在这个时间点出来过。没了集市霓虹的渲染,我在时隔多年之后看到了满天的星星。有许多特别亮的星星,它们已经不是一个亮点,而更像是一团闪着荧光的蒲公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散了。我突然吃吃地弯腰笑了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是什么也挡不住我。

我和钟婆婆一路上没有说话,只是一刻不停地走着,我有时候会偷偷看她,发现她是闭着眼睛在走。我几乎怀疑她下一秒就会打起鼾来。我们在公路上走了近两个小时,天越来越冷,风越来越大,刀子一样硌人,身上的衣服也变得无比沉重。平常我一定会要求停下来休息,今天大概是因为异常兴奋的缘故,丝毫不觉得累,甚至也不很冷,但是我还是很想拥有一匹马或者一辆二手摩托的。值得一提的是我为了减少旅行的负担什么也没带,就带了钱。我把我所有的积蓄换成通用支票,塞在乳罩里,并且套上了我最喜欢的青黑色短袄和泥红色棉裙。

在那条长长的公路上我想了很多东西,却没有一样是有关漩涡的。我不打算再去一个类似的集市,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想我应该游历四方去寻找一个隐居的武学宗师,成为他的徒弟,当一个武功盖世的女游侠,一路劫富济贫,跟形形色色的男人谈情说爱,最终遇到另一个武功盖世的游侠,跟他一双人两匹马,浪迹天涯。虽然我并不知道哪里有隐居的武学宗师。又或者,我可以追随夸娥的足迹,如果我能知道他去了些什么地方。我认为钟婆婆肯定知道,我应该问她。

正当我打算问钟婆婆的时候,我发现我们可能走进了一个隧道,因为眼前一片漆黑,我根本看不到钟婆婆在哪里,也看不清路,走得战战兢兢。我正打算喊钟婆婆,却听见她的声音在我右耳边响起:“你带着灯呢。”

我被她吓得一激灵,往旁边跳了几步。我身上就带了支票,哪儿带了什么灯呢?就像是听见了我的想法一样,钟婆婆回答道:“你梦里的那盏灯。”

如果她硬要说那是一盏灯的话,我倒是记得我梦里确实那么个玩意儿。那是一只像海参一样的虫子,梦里它就住在我的头骨里边儿,有时候人们会看见它,那时它优哉游哉地从我眼眶后面游过去。它游过我瞳孔的时候,我的世界呈现出一片炫目的明黄色,当它游走了之后,我将茫然地盯着前方好一会儿,看到的全都是五颜六色的迷点子。我常常在梦中走入某个黑色的迷宫,那时我非常焦虑地想要找出一条路。我必须借助我的畏光挤出眼泪,然后那条虫子会被冲出我的眼眶,再被蒸发到空中。我看着它蒸发成缕缕荧光,四周一片通明,伴随着奇特的反射、折射现象。我从未梦到过它是如何回到我眼里的,我只知道它就在那儿。

“现在那只虫子跑到哪儿去了呢?”我不自觉地说出声来,与此同时我意识到我并没有对召唤梦中生物感到荒谬。

“你只要承认你需要它。”钟婆婆走远了,她的声音从更远的地方传来。

这个故弄玄虚的老骗子,我心想,不过我确实需要那盏“灯”。就在我这么一想的时候,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明黄色,并不像梦里那么炫目,而是朦胧的一层,让人想起前溪巷。我挤出一些眼泪,有些忧郁地看着那条虫子渐渐远离我,升到半空中,就像我刚刚看见的星星,有着蒲公英一样的光芒。没有梦里的折射和反射,但是很暖。在那样的光芒里,我把那只虫子的骨骼看得很清楚,它们非常纤细,呈现半透明的,更炽热的橘黄色,另有数对细细小小的短足,纤毛一般在空气中缓缓浮动,随着我一同向前。

我有些迷醉,这一切大概是梦吧,也太像梦了。

我从那盏“灯”上移开视线,发现脚底平坦无比,钟婆婆的身影已经成了一段短而粗的毛线,我忙一阵小跑赶上了她。我走在钟婆婆身边,忽然又转过身去,发现那盏灯竟能把我们周围的身影拉得如此宏大。

快要走出隧道的时候,我想我不需要“灯”了,但是它并没有随着我的这个念头而消失,它只是停了下来。我越走越近,直到“灯”的短足快要碰到我的额头。我浑身发热,面红耳赤,一方面是因为离光源太近,另一方面,我正苦思冥想是否该把“灯”收起来,又该收去哪里。最终,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那条虫子周围非常炽热,但我却没有缩手。当我下定决心握紧它时,我发现它的身体凉凉的滑滑的。我颤抖着将它举到眼前,明黄色光线在我眼里一闪而过,我走出隧道,月光洒在我空空的手心里。

我认为这个夜晚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是钟婆婆用幻术虚构的,后来我为了证明这个观点,又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尝试从眼睛里召唤出“灯”来,却从来都没有成功过。

我们来到海港的时候,钟婆婆说快到清晨了。冬天的清晨,依然是一片漆黑,因此我并不清楚清晨会在什么时刻到来,也不在乎,我等的是一艘驶入港口的客船。

码头上海风刮得不很猛,但十分冷冽。山摊上堆起一垛垛海草,还有许多闪闪发光的碎玻璃。我捡起一块,迎着月光,费力地辨认上面的字迹:

胡夫制造

“胡夫”是某个集市的名字,关于这个地方我知道得不多,似乎是因为它太过遥远,再加上胡夫的人都沉默寡言,漩涡里几乎没有人知道那儿的任何情况,来自胡夫的玻璃制品和首饰也因此有了一种神秘感,成为显贵们争相购求的宝贝。

我又向前走了几步,闻到了海水腥甜的味道,对大海的感觉这才浓烈起来。海边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可能有人也可能没有,它们安静地蛰伏着,发着冷光。我走到船只稍少的海边,想获得更为广阔的视野。由于极少在沙滩上行走,深一脚浅一脚的,没过多久我便气喘吁吁起来。终于,我看到了一片平坦的,无边无际的黑色大海,冷淡地泛着微光。黑色的天空与黑色的大海之间,我竟能看见一条清爽的地平线。

我不是第一次看海。小时候总盼着父母喜菊节放假回家探亲,他们开着小车一路颠簸进山冈,又一路颠簸着出去,去赏海菊,去看海。当然我们看的是另一处的海。喜菊节那天,海面上漂着许多从海底采上来的,供出售的海菊花。它们像是被压扁了的章鱼,拳头大小,有各种颜色,以粉色和白色居多。我曾经想买一朵黑色的海菊花挂在卧室床头,但是黑色的海菊花价值不菲,我看着玉铃犹豫的脸,说算了,也并没有多好看。银峰提出给我买一朵紫色的,我拒绝了。要是现在这里还有黑色的海菊花,我想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买下来。

“上来!”我循着声音看去,在一处向海里延伸的尖尖的海岸线顶端,立着一座灯塔。严格说来那可能并不算灯塔。它很矮,只有三四层,顶层是镂空的小亭子,我可以看见一个小而臃肿的身影——那便是钟婆婆——和她身后的一口中心发光的玻璃大钟。

当我走上灯塔顶层的时候,我觉得面前钟婆婆的背影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身后大钟的光线把我的影子投射到她背上,因此她的棉袄在被我挡住的部分呈现出暗红色,被光线照射到的地方呈现出亮红色,她的身影因此变得婀娜苗条,变得年轻。

“我小时候是一个流浪儿。”钟婆婆突然在寂寥的风声中说话了,“我似乎是跟着某艘船来到这儿,又随货物一起进的集市。从我记事起我就在集市里一个人游荡。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没有父母,没有钱,没有编号,也当不成生徒,成为神婆是后来的事了。

“夸娥离开的那个夜晚,我跟着他出的漩涡,一直来到海港,就站在这儿,在这口钟前。我那时候才到他腰那么高。他说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就叫钟海,慢慢领略时光大海的意思。我知道他是个传奇人物,我想跟着他去找自己丢失的东西,我想找到自己的身份。”

“他拒绝了?” “他拒绝了。他说他不需要一个旅伴,只需要一个等他的人。”

“他去哪儿了?”

“我没问。”

“他没写过信回来?”

“没有。” 我感到心里往下一沉。这真是个令人失望的回答。

“他不肯带我离开,这让我非常失落。然而就在那天,就在这里,我找到了自己的身份。”

“钟海吗?”我轻蔑地笑了一声。

“不,我在这儿发现我是一个读星人。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海雾升起来了。它们洗干净了我眼珠子上所有的污垢。我看向天空,天上布满了星星和它们清晰可见的轨迹,像一片暗流涌动的大海。我看见了更深的宇宙,以及它暗示的东西。我看见了人们的命运。”

“你看见了你的过去?”

“不,我看见了我的身份,我是一个读星人,我的名字叫钟海。”

这是我又开始认为钟婆婆是一个骗子。一个感情无处安放的老女人。她看见的既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仅仅是当时而已。她在玩弄我,因为她非常寂寞。我的脑细胞叫嚣着要拆穿她。

“你喜欢住在天桥下面的垃圾堆里吗?”我走上前去,跟她一起趴在栏杆上。

“不喜欢。” “那你既然知道会有这样的命运,为什么不试图去改变它。毕竟如果命运是不可更改的,你的读星术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然而她却说:“太肤浅了。人类这种理解宇宙的方式。星图从来都不是一团琐碎的毛线,它从不指示一个人明天的早餐。

“旅途的本质仅仅是一个方向。方向,我的孩子,它是确定的。我看到你一定会来到海港,就像我看到你一定会死。”

“关于夸娥你又看到了什么呢?他一定会离开漩涡?他一定会死?”我甚至开始怀疑夸娥是钟婆婆虚构的人物,一个神话。

“有些人的命运是被隐藏了的。”钟婆婆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宇宙怎么会玩区别对待呢?”

“并不是区别对待,宇宙将每个人的命运一视同仁地记录在案,只是有些时候,某个人的轨迹会让读星人难以发觉和解读,就像超声波那样,我无法解析。”

“有别的读星人可以解析吗?”

“有的,某些解析频率特殊的读星人可以。”

“你认识这样的人吗?”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天目上积满了集市里的灰尘,却难得经过海雾的濯洗,许多读星人并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能力。”

钟婆婆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不得不承认她的故事引人入胜,我甚至开始好奇自己有没有读星的本领。我开始跟钟婆婆一起等待海雾升起。当然我并没有明确这个念头,因为天底下的东西,往往是在不经意间来到的,如果非常渴望某样东西来到,最好的方法就是努力做到漫不经心。

于是我开始回忆漩涡里最快乐的时光。那个时候我刚刚由普能学徒升为专能学徒,我的初始编号是F-4149,这代表我是676年进入漩涡的第4149个孩子,如果不算胎儿和流浪儿的话。那天是立秋之后的第七天,七天来我跟着洪炉巷里的铁匠学习铸铁。我用闲暇时间敲了一双匕首,一把开了刃,一把未开刃,放在两个木匣子里,做上记号。F-4111也在烘炉巷里学习,然而他主要学习的是金属理论知识。我去到他学习的地方,把装着开了刃的匕首的匣子从背囊里拿出来,递给他。他抬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打开了匣子。我坐在他边上看着他把匕首拿出来,用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抚摸了每一寸刀刃,然后郑重地把它放进了匣子,把匣子放进了背囊。他看着地板,用非常随便的口吻说:“如果我想当一个游侠,我会把这把匕首随身带着。”然后他眼珠一转,斜着眼睛看着我,笑了笑。

然而我知道他不想成为一名游侠,他坚信他要找的东西会在金属城里,在金属里。他很聪明,我一直坚信他会进入金属研究院,去到金属城。

“起雾了。”钟婆婆说。

我一直不知道雾是如何起的。我以为海雾会像是巨大的浪潮,从地平线缓慢推进,把我们卷进浑浊的白色,但其实根本不是这样。它是跟着风一起来的,并且没有颜色,只是让人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消失。大海、钟、钟海,都模糊了,然后都消失了。我觉得我瞎了。我没有天目,我只有一双毫无光彩的平淡无奇的眼睛。我看向天空的方向,那里有一块黑色的东西。我紧紧地盯着那片黑色,画面渐渐地扩散开来。我没有看见过去,没有看见未来,甚至也没有看见现在。我没有看见更深的宇宙,没有看见星星和它们的轨迹。我看见的一切,是黑袍客骑在他的高头大马上,与浩浩荡荡的庆祝人潮逆向而行。那画面像它真正发生时一样短暂,我感觉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好奇。那是天目看到的画面,还是仅仅是我的幻觉?黑袍客对我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他是夸娥?还是说他手里有我要找的东西?

我不知道是因为这种好奇还是别的什么,我打消了离开漩涡的念头。

钟婆婆对此并没有感到惊讶。事实上,天亮以后她又像往日那样显出和蔼的老人的样子来。回去时我们搭了个顺风车,正当我好奇我们怎么还没经过隧道的时候,运货卡车已经载着我们过了闸门,上了天桥。我开始不确定我是否到过海港。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