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集会

作者:野伶    更新时间:2017-04-23 15:32:20

我决定将我的离开称之为逃亡,主要基于以下两点:

第一、我不是自由人。从一个编号中抽身需要办理一系列手续,离开一个编号的活动范围亦是如此。而办理这些手续,我只有两种途径。一是向轴心以及走中间程序的领事上交一大笔善后费,二是由监护人提出申请,组织上会对我和我的家人进行严格审查与考核。显然,走着两条途径的条件我都不具备。

第二、我没有正当的离开理由。严格说来,我在漩涡的探索才刚刚开始,决不至于确定我要找的东西不存在于眼前这个集市里。我也不是夸娥。我还需要走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到达金属城,确定我的宝贝身在何处,或者宣称这一切是个陷阱。

事实上“逃亡”这两个字除了有上述“不正当”的含义之外,还暗示了我离开的原因:我被“漩涡”里的生活击溃了。我感觉到难以忍受的郁闷,几乎让我活不下去。但同时我对生活和幸福充满了希望和渴望,我认为我终将逃离五指山去天宫大闹一场。

明确了逃亡的原因之后,我又产生了三个怀疑:被击溃而逃离是否是懦夫的行为?难以忍受的郁闷是否只是一种暂时性的错觉?对幸福抱有希望是否是一种愚不可及的错误?

我带着这三个怀疑在集会上贩卖鱼旦。

在漩涡里,人是往里走的,信息也是。只有在集会的时候,里面的人才会出来,大家一起围绕漩涡边缘行走,对着似乎遥不可及的金属城主塔的金色塔尖顶礼膜拜,以感受轴心的神圣。

漩涡像个被切成十二份的大比萨,每份是一个区,从A排到L。十二月三十一日这天,每个区都要举行集会,要求全部人都参加,向金属城致敬。同在B区的父母亲们是最先来的。凉茶-574的母亲和她一样珠圆玉润,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零食和保健品。切糕-590的爸爸抄了跟扫把追着他满广场打。咖啡-533那儿已经门庭若市,这从侧面印证了信息流通的发达——大家都明白他会是漩涡的明日之星,想要替孩子偷师学艺,搞好关系,或至少一睹533的风采。糖葫芦-542有一张俊俏的脸,他的摊位上迎来了一群把看帅哥看得比赚钞子重要的青溪巷的女孩。542知道自己什么样的笑容和眼神最让人着迷,而我总觉得那样的笑容和眼神是不真实的。曾经我有几次无意间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神冰冷无比。不过毫无疑问他是满足的。辉煌的业绩加上女孩们的追捧,他的身上散发出对美好未来的胸有成竹。

这个时候我否定了我的第一个怀疑。对于同一件事,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感到痛苦。即使对于一群都感到痛苦的人来说,同一件事激发的痛苦程度也有所不同。即使是痛苦程度相同的两个人,忍耐能力也是生而不同的。因此一切都应当用个体差异来解释,“懦夫”这类词的存在是相当不公正的。

集会有其固定的流程。简单来说就是先买卖,后开会,最后游行。业绩报告总结里没有提到我的名字。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了,我的业绩远远没到可以上榜的程度。我心里清楚上不上表彰名单其实是一件没所谓的事情,但我又觉得,如果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说不定会没那么郁闷呢。报告完业绩,咖啡-533代表伙计们发言,无非是些感谢集市的话,还有鼓励人们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话。每一年,每个在集会上发言的人,说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大概是因为这样的场合只适合讲这样的话吧。

大游行于正午十二点开始,持续到午夜十二点结束。各级负责人耀武扬威,将人们按编号整理成队。68号睁大了双眼,她的眼珠子像两个闪光的高尔夫球,庄重得让人憋出内伤。她发给我们印有“秘密在金属城,梦想在金属城”的腕带,要我们自己绑上,并发给我们一个刻有“金属城686”字样的徽章。我看见叉烧-565和香肠-564交换了一个白眼。565和564是两兄弟,他们卖的食物生动形象地刻画了他们的体格。565长了一张并不好看但有某种危险吸引力的脸,564则让人感觉漂亮无用。565是干花-811的前任男友,564是她的现任男友。

香肠-564让我和干花-811疏远了。这种疏远是双向的一方面811开始跟564保持同一节奏,他们会在同一时间前进到漩涡的同一位置。另一方面,某天811从我们宿舍下去,客气地拒绝我下楼相送,于是我便倚在铁窗之后,看着811上了564的二手摩托,消失在转角之后。那个时候我意识到我其实非常寂寞。我又产生了几个怀疑(哪儿来这么多怀疑):

第一,我和811的友谊是否真实。

第二,如果真实,那么真实的友谊能否消除一个人的寂寞。

第三,爱情的产生是否是因为寂寞。

每次面对811的时候这几个怀疑就会在我脑海中盘旋不去。她越是表现得对我亲昵,我的怀疑和寂寞就越深刻。

广播里开始传出一阙庄严无比的弦乐。十二点。大家先后跪下了。《探索者之歌》的前奏有一分钟,这一分钟被称为瞻仰一分钟。最标准的瞻仰乃是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远处的金色塔尖,直到眼睛无比酸涩,流下敬重的泪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展出了极度畏光的毛病,无法抬头直视塔尖,却能在那一分钟里泪流满面,因此当我低头抽泣的时候,常常有人对此表示不满。

前奏结束之后,人们嗫嚅着做出一副认真歌唱的样子。此时他们因为强逼泪水而使未流出的眼泪灌至鼻腔,一边唱一边合着节拍吸着鼻子:


金色塔尖太阳般辉煌

秘事之镜智慧如月光

探索者啊

莫停歇啊

朝圣之路长又长

朝圣之路长又长

……


今天的《探索者之歌》不同于以往,在主旋律之下,除了电波的嗡嗡声以外,还有微弱但连续不断的诵读声。我不知道这声音是否只有我能听见,我认为那是一种咒语。不仅如此,当我随着游行的人潮站起身来,我还感觉到了那咒语的效力。似乎水泥开始往我身上攀爬——脚后跟,膝盖,屁股,腰,乳房——它们先后变得热乎乎黏糊糊的,然后都变得僵硬了。咒语声在它的效力到达脖颈时戛然而止,我感觉自己像是一颗头插在了一个木桩上,神志清醒地看着西池广场的方队跳着欢快的集体舞离我远去。他们从我身边经过,一个又一个方队,一个又一个人。我非常惊讶地发现我认不出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他们变成了五彩斑斓,多次叠印的影子,他们的声音变成了电波嗡嗡的背景音。一开始我还害怕面对他们向我投来的奇异眼神,可此刻我发现我只能看到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白。他们的眼白在扩大,同时他们加快了前进的速度,最终抽象成无数叠印的列车,车身上有一条闪亮的白线。那是多么无穷无尽的列车啊,我仿佛在经过一个世纪。

它们终于是经过了,成为远处模糊的五彩光斑。在那混乱的色彩当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盲点。一团黑色,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随即我明白过来,那不是一个盲点,那是一块黑色物体,并且它正在沿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移动。它越来越近: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上面载着一个穿黑色长袍,戴黑色斗笠,拿着马鞭,背着宝剑的侠客。他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瞬间就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我感觉自己被他的马鞭狠狠地抽了一下,浑身战栗。这时我意识到我的身体恢复了柔软,我转过身去,黑袍客已经消失了。往日喧嚣的街道,除了傻子一般呆立的我,什么也没有。

很多年以后,我得以将这一天载入史册:

在那个晴朗无风的冬日正午,黑袍客乘马前来,飞驰而过,单人匹马与浩浩荡荡的庆祝人潮逆向而行。我发觉达达的马蹄声是如此宏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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