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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复兴    更新时间:2017-04-21 10:20:34

连太太和连先生先后去世,再加上连家大姐一病多年,以后小连太太又病了些日子,前前后后,住院、打针、吃药,开销大了起来,在医院里花钱,真的是跟流水似的,实在是不经花。连家的家底本来挺厚的,架不住坐吃山空。小连太太偷偷变卖了自己带来的一些金银首饰,但是,还是有些入不敷出。小连太太和连家大姐商量,要不把你父亲住的那间房子收拾收拾,给租出去吧,多少是个进项。连家大姐点头同意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自从自己买菜做饭,生活琐碎的点点滴滴,让她知道这也是个没办法的办法。

新搬来的一位姓丁,是前门大街一家山东饭馆华北楼的主厨。按理说,连先生住的房子是大院里最好的房子,房租应该最贵。不过,有着叫得响的手艺,主厨挣的钱不少,他又属于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所以,这点儿房租,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正是夏天刚到的时节,他来大院看了一眼房子,宽敞明亮,前窗后窗,对流风一吹,挺舒服。而且,床和柜子,一应俱全,用不着自己再操心,挺满意,二话没说定下来了。第二天,就麻利儿地搬了过来。

说心里话,看到这个陌生人搬进来,我心里有些失落。这个人长得其貌不扬,胖胖的,矮矮的,和身材修长的连先生连太太没法子比呀。

不过,他搬来最大的好处,是帮助连家大姐的厨艺更上一层楼。这是连家意外的收获。平日里,他上班忙,大院里做饭的时辰,正是饭馆里的饭点儿,是他煎炒烹炸显身手、不拾闲儿的时候。休息日,赶上连家大姐做饭,他会像一匹闻见战鼓嘶鸣的老马,忍不住摇尾扬鬃,向战场走去,好为人师地向连家大姐指点江山。大厨的指点,就像习武的人得到武林高手的指点,仙人指路一般,往往能够起到点石成金的作用,连家大姐的厨艺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

那一阵子,赶上自然灾害,粮食定量,蛋肉要票,东西奇缺,丁师傅会偷偷带回来一点儿香油,用那种老式鼻烟壶装着。虽然鼻烟壶膛很小,装不了多少香油,却在做菜尤其是做汤包饺子时点上几滴,点石成金般,有了奇特效果。连家大姐对鼻烟壶比对香油还感兴趣,因为那鼻烟壶里画着好看的美人蕉,这几年,家里的变故,自己和小连太太前后脚有病,院子的花坛没有人管,花都枯萎,死得差不多了。原来,花坛里鲜红鲜红的美人蕉开得多旺啊!看连家大姐喜欢这个鼻烟壶,丁师傅说,你要喜欢,送给你了!连家大姐把鼻烟壶还给他,说我可不要,我还是要香油吧!也是,那时候每户过年才发二两香油票。

连家大姐可是没少夸奖这位新搬来的厨师,说是跟着高手学就是不一样,连什么时候盖锅盖什么时候不盖,什么时候放盐放糖放多少,都是学问呢。但是,小连太太没有她那么高的兴致,只是挑挑修整得很好看的眉毛说:是吗?那哪天得请他来给咱们炒两个菜尝尝!

那时候,丁师傅四十岁刚出头的样子,他爱讲话,是个开朗的人,和我们熟络起来之后,我们都管他叫丁师傅。丁师傅除了做饭,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爱唱戏,下了班,别管多晚,多累,就像一个爱喝两口的酒鬼一样,爱眯上眼睛,吱吱地拉上胡琴,摇头摆脑地唱上两口。尤其是夏天,天凉快,黑得又晚,他常常搬出个小马扎儿,拿着把京胡,搽满松香,就开始坐在门前的走廊里自拉自唱。那时候,院中间的白丁香树已经长得老大老粗,枝叶扶疏,影子摇曳在他的身上,带动着他的胡琴声和唱声,像是一起飞舞一样。

连家北房走廊下有几级高台阶,丁师傅坐在那里唱戏,我们一帮孩子站在下面听热闹,颇像看戏台上的演出。那时候,院子里还有萤火虫,上下扑闪着,像是和我们一起凑热闹来听丁师傅唱戏的观众。有意思的是,丁师傅胖乎乎像个阿福,唱的却是女角儿,咿咿呀呀的,婉转悠扬,一句词儿带好多拐弯儿,倒是挺好听,就是一句也听不懂,却觉得特别的好玩。

我们大院里的人谁也没有想到,丁师傅开口的第一声唱就找到了知音,这位知音竟然是小连太太。一连听了好几个晚上丁师傅的唱之后,小连太太推开自家的房门,莲步轻摇,走到丁师傅的面前,用那破锣似的沙哑嗓子说了一句:是学程先生程派的吧?您《锁麟囊》“春秋亭”这一段唱得不错!

那一天,月明星稀,小风习习,吹得院子里老梁家种的夜来香分外香。我们一帮小孩子正围着丁师傅听热闹,看到丁师傅停下唱和手里的胡琴,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对小连太太说,对着戏匣子里学的,学得不好,您指教!

我们大院里的人更没有想到,打从这以后,丁师傅不再在自家门口唱,改到小连太太屋里唱了。而且,我最最没有想到的是,除了丁师傅唱,小连太太居然也在唱。这可是自从她搬进我们大院里这么好几年,我第一次听见她居然还会唱京戏。虽然嗓子沙哑像磨砂玻璃,但在丁师傅胡琴的伴奏下,抑扬顿挫,起起伏伏,即使我听不懂里面的戏词儿,但感觉得到像是一股清水从沙土地上缓缓地流淌而过,湿湿漉漉,熨熨帖帖,韵味十足。

小连太太这突然唱戏的嗓子,让我和大院里所有的人为之一惊。那时候,在丁师傅和小连太太这一拉一唱中,我是听不出什么弦外之音。但是,大院里好多好心又好事的街坊,都觉得他们是挺好的一对,虽说一个胖点儿,一个嗓子坏点儿,正好互补,老天这不是有意在成全他们又是什么呢。看着好心又好事的街坊,开始把以前给连家大姐介绍对象的热情,转移到了小连太太和丁师傅身上,我就会觉得大人们的事情特别有意思,他们最关心的不是唱戏,而是希望现实里的事情能像戏里唱的一样花好月圆。我看他们没敢对小连太太说,先把连家大姐找了去,对她说起了这桩事。甚至我听我妈都不住撺掇连家大姐:难得他们爱好相同,脾气秉性对路,年龄又相当,你对小连太太说说,看看她有没有这意思。要是有的话,索性成为一家人,以后你们都相互有个照应。

我看连家大姐的脸上显出异样的表情,她肯定没有料到居然在街坊的眼睛里,事情这么快就从“春秋亭”到了“春秋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好像觉得有些怪怪的,不就是在一起唱了几回戏吗?说实在的,虽然,和小连太太一起生活了这么好几年,但对她的身世还真不了解,也不好意思深问。每个人都有埋藏在自己心里的秘密,她和父亲以前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她又是怎么突然在母亲过世没多久闯进自己家里来,父亲为什么什么话也没有说,就收留下了她,连家大姐都一无所知。但是,连家大姐会隐隐地感觉得到,她和父亲年轻的时候,一定有什么故事发生过。现在,连家大姐多少明白了一些,起码和戏是有瓜葛的。

不过,连家大姐的这一番心里话,当时没有对别人说,也没有把街坊嘱咐她的话对小连太太说。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对我恍然大悟又若有所思地讲起。她还告诉我,那时候,丁师傅到小连太太的房间里唱戏的时候,她一个人在隔壁自己的房间里默默地听,她和我一样,听不大懂他们唱的什么,只是觉得挺好听。如果有比我多听出一点儿什么的话,那就是她自己想像出来的一点儿往事,还有迷迷糊糊父亲的影子。现在,我理解她了,小连太太咿咿呀呀的戏里,有她的心情和猜测。

对于我们大院的街坊们来说,连家大姐心里的猜测,早在大家的心里翻腾了不知有多少个儿了,就像烙饼翻了多少个儿,早就烙熟了。特别是这样的一件事发生之后,他们更坚信自己的断定,并坚定了对小连太太和丁师傅撮合的事理。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现在还活着的那些老街坊们提起来,还是那样的津津有味,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一样。想想也是,我们大院里什么时候发生过这样竟然像戏文里唱的一样有趣的事情呢?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让老街坊们讲得有声有色,其中肯定也有他们的添油加醋——

那时候,尽管连家大姐没有把街坊们撮合的好意对小连太太讲,但不妨碍街坊们的口口相传,越传越热闹,越传越像真有那么一回事。在我们大院里,这样男女之间的事,是街坊们最感兴趣的。没事都能说出事来,有点儿影子,更能攒出花儿来。这样的议论多了,小连太太整天待在家里不怎么出门,听不到。丁师傅却听在耳朵里,脸有些挂不住。小连太太再请他到她屋里唱戏,他推脱了好几次。再找他,他有点儿故意躲着她,每天到点儿下班,他也不回来,故意拖得很晚,回来连灯都不开,倒头就睡。

这弄得小连太太不高兴了。这么多年不唱戏了,好不容易把自己的馋虫给逗出来了,唱得有点儿味儿了,上了瘾啦,这人又往后撤了,玩的是哪一出呀!这不是诚心跟我逗咳嗽吗?怎么还躲着我,我是瘟神怎么着?

这一天,吃饭的时候,她问连家大姐,丁师傅这好几天了,也不到我屋里来唱戏了,怎么还老躲着我,你碰见他的时候,帮我问问是怎么一档子事?连家大姐说行。

没过几天,吃饭的时候,小连太太问连家大姐,你问丁师傅了吗?连家大姐连说,问了,问了,他最近饭馆里忙,天天加班。其实,连家大姐根本没跟丁师傅问过这事。

有一天,丁师傅正在后厨忙活儿,饭馆的经理走到他的身旁,问他你方才是不是上一盘糟溜三白?丁师傅点点头说是啊,这菜如今料难进,又比较难做,价钱也比较贵,一般点的人不多,他自己也很少做,所以记得挺清楚。十来分钟前,自己炒的这份菜。那时候,饭馆里的规矩,上菜之前,得把写有做这份菜的厨师名字的小纸片,贴在盘子沿儿上。人家指着你的名字要你出去呢。听完经理的话,丁师傅知道,这要不是个吃主儿,就一定不是个善茬儿,不是栽花,是来挑刺,专门挑菜的毛病来的。这样的事情,不经常碰到,但碰上一回,也够你恶心好几天的。

丁师傅撂下手上的活儿,交代给了徒弟,跟着经理走出后厨,来到前堂。走到饭桌前一看,是小连太太。

小连太太笑着对丁师傅说,看来你真是个角儿,比程老板的角儿还角儿!要不是用这法子,我还真就难见到你了!

我一直怀疑这件事的可信性,总觉得有太多街坊们的演绎。不管怎么说,丁师傅又开始到小连太太家里唱戏了。不过,这以后他会拉上我。因为那时候,丁师傅的胡琴让我着迷,磨着父亲要了两块多钱,从前门大街的乐器行里买了把最便宜的京胡,又花了一毛钱,买了块松香,天天晚上跟着丁师傅学拉琴。丁师傅对我说,你跟我学琴行,但你得陪我去小连太太家唱戏。

我成了丁师傅的小跟班的,只要小连太太请丁师傅到她家里唱戏,我一准儿跟屁虫似的跟在丁师傅的屁股后面,进了小连太太的家门。

那时候,我刚上初三,正是对什么事情都好奇的年龄。小连太太的房间显得挺宽敞,因为除了一张锃光瓦亮的铜艺单人床,就是贴墙堆放着的她那一排十几个樟木箱子,没有其他瓶瓶罐罐过日子的杂乱东西,也没有其他任何的一件摆设,好像她不食人间烟火。床和箱子中间用一道布帘隔开,露出一点儿缝,风从后窗户吹进来,吹得布帘飘飘悠悠,很有点儿神秘感。

令我绝对没有想到的是,小连太太唱到兴头的时候,会对丁师傅说句:咱们来一段彩唱怎么样?然后,看她伸出兰花指,轻轻撩开布帘,一个水袖的动作,袅袅转身走了进去。再走出来的时候,就像魔术里的大变活人一样,变成了戏台上的人物,浑身上下换了戏装,头上还戴着凤冠霞帔,漂亮得耀人眼睛。这真的是让我看得惊呆。我从来没有见过小连太太会是如此的惊艳。

那时候,我以为小连太太这样精彩的场景,观众只有我和丁师傅,谁想到,不止是我们俩。有一天晚上,后窗户上,一堆蒜瓣一样,挤着一堆小脑袋瓜。开始,丁师傅光顾着拉胡琴,小连太太光顾着唱,我光顾着听,没有注意后窗户,后来只听一声巨响,从后窗户那边传来,吓了我们三人一跳,以为闹了鬼。原来是黄家老七带着院子里一帮半大孩子,趴在后窗上瞧热闹。连家后窗有一道窄窄的过道,然后,才是后面的院墙。当初建大院的时候,这样做是为了安全,也为了冬天保暖,让高高的后院墙遮挡住北风的侵袭。后来,这个过道,就成了堆放连家杂物的地方。后窗很高,黄家老七带着一帮小孩子,搬来了好多砖头,踩在上面看热闹,砖头不稳,哗啦啦一倒,摔了他们一屁股蹲。

望着黄家老七带着孩子如鸟兽散,小连太太说道,这帮孩子,跑到这儿听蹭戏来了!

丁师傅指着她那一身行套说:还是你装扮得漂亮,才招来人看!

赶明儿咱们卖票!小连太太乐了,又说道。

我以为连家大姐只对丁师傅的厨艺感兴趣,对唱戏不大感兴趣,因为从来没见她过来听丁师傅和小连太太一起唱。但是,有一次,小连太太换了一套彩妆,穿着红色的裙裾,戴着凤冠霞帔,正在唱《锁麟囊》最后一幕的时候,嗓子哑得出不了声,小连太太丧气地甩了甩水袖,说了句:嗓子完蛋了,不唱了!没有想到房门推开了,连家大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刚煮好的银耳百合汤,说了句:别介呀!喝点儿汤,润润嗓子就好了,接着唱,多好听呀!原来,她一直在隔壁听着呢。看着小连太太接过银耳百合汤,一口口细细地喝下,那温馨的情景,让我觉得就是一幕感人的戏。

连家大姐对我说,她也是最爱看小连太太彩唱,真的是漂亮!她还对我说,戏里的人和戏外的人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

连家大姐说得对,小连太太彩唱的扮相,一瞥一动,举手投足,都那么好看,和戏外真的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每次随丁师傅到小连太太家,我总盼着这一出,觉得就像坐在台下看戏一样,然后,我会在心里暗暗叹口气,老天爷真是瞎了眼,小连太太要是嗓子也好,该多好啊!

我曾经把这话对丁师傅讲过。丁师傅叹口气说,小连太太是剧团里正经程派的好演员,可惜受了刺激,坏了嗓子,又遇上了庸医,吃错了药,嗓子坏了,没办法再唱了,才离开了舞台。

丁师傅这番话,让我对小连太太刮目相看。那时,我们大院离肉市胡同里的广和楼剧场很近,每次路过那里,看到剧场外面的广告牌上演员的名字,和演出的彩妆剧照,我都会忍不住想到小连太太,以前,她的名字,她的剧照,应该也上过这里的吧?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曾经悄悄地把丁师傅告诉我的这番话,讲给连家大姐听。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连声问我:真的?是真的吗?我点点头。但是,在她一再的叮问下,我自己也觉得不像是真的,仿佛都是戏里演的一样。

那已经又是过去两年多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上高二了,未雨绸缪,忙着准备第二年高考,常找连家大姐去借高考复习参考书。她藏有这方面的书很多,都是当年她自己用过的,那上面还有她勾勾画画留下的那种纯蓝墨水的痕迹。她会毫无保留地把这些书借给我,然后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大姐我没有考上大学,你一定得考上,知道不?大姐我知道现在咱们大院里就属你学习成绩最好,但也不能大意,得好好地复习,把各科都砸瓷实了,做到万无一失!

说罢,她望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接着又说:还有,大姐得嘱咐你一句,千万别因为恋爱耽误了高考。说完这句话,她又望了我一眼,望得我有些心虚,脸一下子红了。那时候,我正和班上的一位女同学要好,交往得正火热,几乎每个星期天都会到离我们大院不远的正义路街心花园里约会。

你得记住大姐我那年高考失利,不能都怪别人,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个!你要听大姐的劝告,什么事情都往后放放,等高考完了再说!

她的这番话,对我说过很多次,就像一个亲姐姐对亲弟弟的反复叮咛。每一次听到她这番话,我都会想起那年她高考,和高考之后黄家老六弃她而去的往事,心里就特别难受。那时,我和那位女同学商量好了,高考之前再也不去正义路的街心花园见面,按照连家大姐说的,一切等高考结束再说。在心里,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考上大学,而且一定得是比黄家老六还要好的大学,替连家大姐出口气,也为自己争口气。

连家大姐也真的把我当成了她的好朋友,她还告诉我她和小连太太的一桩对谁都没有讲过的事情。她对小连太太说,我看你和丁师傅挺合适的,要是能成个家,也别自己太苦自己。小连太太对她说,孩子,我知道你是好心,不过你就别和街坊们一样乱点鸳鸯谱了。小连太太的眼睛紧紧望着连家大姐的眼睛,又说了句,我这一辈子呀,只爱过一个人!然后,小连太太一把搂住了她,她说这是小连太太唯一一次动情地搂住了她。小连太太没有说出她爱的这个人是谁,但是,这一搂让她明白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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