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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复兴    更新时间:2017-04-21 10:20:09

开始,连家大姐的病,大夫说用药物可以控制。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黄鼠狼单咬病鸭子,我们大院黄家老六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如果换别人而不是黄家老六接到这个通知书,也没有什么问题。黄家老六和连家大姐是高中同班同学,而且,早就悄悄地相爱。

这事,开始我们大院里谁也不知道,但是,连太太早就明察秋毫。听大院里的街坊们后来说,有一天下午,连太太出门去买菜,刚迈过二道门,看见女儿从东跨院出来,连家大姐没留神,低着头往前跑,和连太太撞了满怀。连太太只是轻轻说了她一句:慌慌张张的跑什么!什么话没再说,就出门买菜去了。晚上,连家大姐要睡觉了,连太太走进她的房间,并没有问她什么,连家大姐做贼心虚,自己忙解释说:我是给黄家老六补习功课去的,老师让我去的!老师说他数学不行,高考要拉分的。

连太太临去世前,才把女儿的这事告诉了连先生,嘱咐连先生要注意女儿,但也不要霸王硬上弓去强干涉,孩子毕竟大了,正是青春期,自尊心又强,要因势利导,顺水而流。

现在,数学不行的黄家老六,考上了大学,连家大姐数学行,却躺在了病床上。望着刚刚吃过药躺在床上睡着的女儿,连先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这事想发泄上哪儿发泄呢?连先生只好压抑在自己的心里。

大学开学的时候,我看见黄家老六拍拍屁股,拖着行李就走了,和连家大姐连个招呼都不打。他走的那天早晨,我和几个小伙伴藏在大院大门后面,当他刚走出大门的时候,我们一起把手中的泥疙瘩像投手榴弹一样朝他扔了过去,纷纷砸在他的身上,他骂着回过头找人,我们早都如鸟兽散,算是替连家大姐出口气。

大一一学年没读完,他调屁股转身便和同班的一个上海考来的女同学好上了,我看见他居然还带着这个女同学,大摇大摆地到家里来过。那个女的,长得一点儿也不如连家大姐好看,得意洋洋地推着一辆新的飞鸽牌自行车。这事让全院的人都气不过。黄家老六他家不过是焊洋铁壶的,一共养了七个孩子,挤在东跨院那三间L型房里。当初,他们家两大人,带着六个孩子,从老家河北乡下可怜兮兮地来到大院,想租下便宜的房子。要不是连太太和连先生看着六个大小不一的孩子穿得破衣烂衫的可怜,也不会把东跨院那么便宜就租给他们。在这个跨院里,他们在北京才算安下了家。在这个跨院里,他们又生下了他们的老七,孩子一长串糖葫芦一样,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连太太又动了恻隐之心,对连先生说少收他们家的房租钱。这事情,全院里的人,谁都知道。就这样一家人,连家大姐配他家老六,不能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但也有足够尺寸的富裕。他家老六却在连家大姐病了的情况下这样做,实在是缺点儿人味。

都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是,这件事情,全院里的大人小孩都瞒着连家大姐,瞒得结结实实的,我们大院的这堵墙还真是够结实。最后,是黄家老六他妈跑到后院,对连先生捅破了这堵墙。她家老六考上了大学,可给她长脸了,整天鹅一样昂着脖子,眼睛长到眼眉毛上,觉得自己了不起的样子,太让大院里的人瞧不惯。

那一天下午,我刚刚放学回家,看见她扭着屁股,走进后院连家的屋子里,进屋就腆着脸粗葫芦大嗓门对人家连先生说:也实在是不能怪我们家老六,谁让你闺女得了这个烦人的病呢!就是病现在好了,以后也容易犯!连先生好修养,直到黄家老六他妈走出门,什么话也没有说。

黄家老六他妈刚迈出连先生的房门,没有想到,小连太太走出她的屋子,走到她的面前,双目瞪得圆圆的,吓了她一跳。她不知道小连太太要对自己做什么,刚才对连先生伶牙俐齿的,现在一时慌了神儿,找不着了词儿。但是,小连太太只是瞪了瞪她,并没有搭理她,便和她擦身而过,进了连先生的房门。

我不知道小连太太对连先生说了些什么。因为屋子里一直很安静,听不见小连太太那沙哑的声音,也听不见连先生的声音。

那天,一直到天黑了,连家的屋子里亮起了灯,我才见小连太太走出屋,到厨房做好饭,给两边屋里的连先生和连家大姐各自端了进去。然后,自己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望着天上刚出来的一弯上弦月,愣愣地待了老半天。院子里的丁香树影和花坛里的花枝花影,黑皴皴的,像是雨后的蚯蚓一样,蠕动在她的身上和脸上,闪动着凄清迷离的光斑。那天的晚上,她的那样子,楚楚可怜,我不明白她站在那里在想什么,又会是一种什么心情?我像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大院里的街坊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天夜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叫,是小连太太的声音,满院子里响起她沙哑的嗓音,真像是鬼魂撕破了喉咙在叫,一下子惊动了街坊。我也被惊醒,想跳下床,被我爸一把按住,他自己赶紧跑了出去,和街坊们一起把连先生送到医院。第二天早晨,我爸爸才回来,听他说,昨天夜里,连先生起床找药瓶子,还没摸到,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扑通一声,带倒了多宝格的架子,惊醒了隔壁客厅里的小连太太,赶忙跑过去,一看惊叫起来。

我爸爸说完之后,脑袋像断了秧的瓜一样,耷拉了下来。我妈妈赶紧问怎么啦?我爸爸说,还是送晚了,连先生没有抢救过来。

不到一年的工夫,那么好的一对夫妇先后去世,大院的不少街坊把怨气都发在黄家和小连太太身上。说如果不是小连太太突然闯进连家,连家大姐不会高考失利,不会有以后的变故。小连太太是始作俑者,黄家老六和他妈是给连家雪上加霜。

不过,连先生的后事,都是小连太太跑前跑后一手操办的,又是她抱着连先生的骨灰盒回到家,放在自己的房间里。那时,连家大姐完全慌了神儿,小连太太在外面跑这一切,还得着急回家照顾连家大姐,生怕她再出什么事,节外生枝,一颗心扯八瓣,够她受的。

可是,越担心什么,越来什么。黄家老六和他妈这样的举动,父亲的突然离去,像两把尖刀深深刺伤了连家大姐的心,本来病情刚有点儿好转,立刻加剧,连先生的后事刚料理停妥,她自己个儿实在挺不住了,不得不住进医院。

发病的导火索是连先生的遗照。那天,小连太太抱回连先生的骨灰盒,把放在殡仪馆里的连先生的遗照,一起抱了回来,然后挂在自己房间的墙上。晚上,连家大姐来到她的房间,非要把连先生的遗照摘下来,挂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小连太太不乐意,连家大姐很生气,指着墙上的照片,说了几句“他是我爸,是你什么人”之类不中听的话,弄得小连太太很委屈,连连说道,你父亲的后事都是我忙前忙后料理的,连墓地和墓碑都是我找的,我做的。你管什么了?就知道成天窝在屋子里抹眼泪。怎么可以这样说我?

连家大姐正在气头上,根本不管小连太太的反应,自己搬了把椅子,上去要把父亲的遗照从墙上摘了下来的时候,小连太太阻拦了一下,遗照掉在地上,哗啦啦,镜框上的玻璃碎了一地。声响惊动了街坊们,以为连家又出了什么事,赶紧进屋去帮忙,谁想看见了这样一幕,连家大姐和小连太太都在抹眼泪。见多识广的街坊们一眼就明白了事情的究竟。

没有想到,当天夜里,连家大姐的病就发作了,街坊们帮助小连太太赶紧把连家大姐送进医院。那时候,我们大院里的老梁家刚刚有了辆新的平板三轮车,老梁蹬着平板三轮车,拉着连家大姐和小连太太一起到了医院。

以后,都是小连太太一直往医院里送汤送饭。一宿一宿陪伴连家大姐的,还是小连太太。也不容易了,就是亲妈,也不过如此了。街坊们都这样说,便把原来对小连太太的怨恨,一股脑儿地都加在黄家身上。

连家大姐旧病复发,比上次要严重得多,这院一住,哩哩啦啦前后就是四年。这四年里,全都是小连太太影子似的陪伴在连家大姐旁边。人和人之间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四年的时间,慢火炖鱼,再硬再难熟再油盐不进的鱼,也炖烂得没有骨头了,进了小连太太的味道了。

本来,连家大姐一直憋在心里没说什么,但对她没有什么好感,和自己的父亲到底是怎么一档子事,一直到父亲去世,连家大姐也不清楚,心里系着个死疙瘩。但是,人病的时候,心理最为脆弱,一根稻草可以压弯病人的后脊梁骨,一根仙草也可以让病人起死回生。现在,没有了亲爹亲妈的连家大姐,对家里突然多出来的这个小连太太,有了一种亲近和依赖的感情。特别是在医院弥漫着来苏水味道的病房里,每天看见小连太太跟上班一样准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而且还带来让全病房的人都羡慕的那么多好吃的,连家大姐就会像小孩子一样,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挺感动的。这让小连太太很开心,让全院的街坊都替她们高兴。

很多年以后,连家大姐对我讲起住院这段经历时,心里还是挺感激小连太太的。她和小连太太紧张关系的和解,而且,心思靠近,甚至相依为命,应该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连家大姐出院之后,黄家老六大学都毕业了,和那个女同学双双到上海工作去了,她连他个人影儿都见不着了。这是埋在她心里的一根刺,时不时会像虫子似的,从心里钻出来,扎得浑身疼。尽管连家大姐不说什么,小连太太明镜般的清楚。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帮助这个孩子。有一次,她和街坊们闲谈时,说起了连家大姐的病,又拔出萝卜带出了泥,说起了连家大姐的性格,街坊们说她的性格随她的爸爸连先生,都太内向,什么事情都窝在心里,才窝出了病。小连太太不同意街坊的这个说法,不知为什么,忽然间冒出了句:她呀,我看还是有点儿像我,就是太痴情了!说完之后,她一定有些后悔,因为她看见街坊睁大眼睛,怪怪地望着她。

小连太太和街坊的对话,不知怎么传到了连家大姐的耳朵里。小连太太的话,让她记忆深刻,那么多年过去了,她还对我讲起,然后问我:你说她讲的对吗?我不知道她是希望听到我肯定的回答,还是否定的回答。

接连家大姐出院的时候,大夫一再嘱咐小连太太,一定不要受外界的刺激,要不很容易引得旧病复发。小连太太忧心忡忡,本来容颜姣好,一下苍老了许多。好心的街坊包括我妈,都劝小连太太,得赶紧给大姐找个对象,因为病情加重是由和黄家老六搞对象失利造成的,那么,就得以毒攻毒,找个对象结婚,能治大姐的病。老话说,就是冲喜。

于是,慌了神儿的小连太太,听了街坊们的这种好心又愚昧的说法,开始忙于给连家大姐找对象,街坊们也开始马不停蹄帮连家大姐介绍对象。但是,都是无功而返,人家知道连家大姐的病,谁愿意找呀。疲沓之后的连家大姐、小连太太,都蔫了下来。屡战屡败的我妈和那些街坊们,也都像秋后的蚂蚱,不再蹦跶了。

连家大姐的病没有再犯,小连太太自己却病倒在床。我们大院那些好心又好事的街坊们,碰在一起,常常这样议论起小连太太:就是铁打的金刚,也受不了,这连先生去世,连家大姐一病又病了这么多年,一档子事接着一档子事,前脚跟紧打着后脑勺,哪儿让她闲着了?她一个人,那么单薄的身子骨儿,忙前忙后,跑里跑外,够可以的了!两个病西施凑在了一堆儿,这以后连家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令大家没有想到的是,翻过头来,连家大姐开始服侍小连太太。连家大姐哪里会做饭呀,以前保姆在,都是保姆做,后来,小连太太来了,是小连太太做。现在,她也开始跟着街坊们学做饭了,好心的街坊们有了可以帮上连家忙的地方了,都纷纷上门教她做饭。其实,教她做饭是次要的,第一位的,是先要教她生炉子。连家大姐根本弄不了炉子,那时候,大院里使用的全是蜂窝煤炉子,晚上睡觉之前得封火,第二天再用时,炉子里的火才不会灭。封火,是一门学问,连家大姐哪儿会呀。常常是第二天面对着灭了火的冷炉子一筹莫展,街坊们便怀里抱着劈柴,用火筷子从自家火炉里夹来块燃烧得红红的蜂窝煤,一溜儿小跑,穿过长长的过道,跑到后院里,跳上走廊前的台阶,帮她把炉子重新点着。

学会了生炉子和封火,只要把烟囱放在炉口稍稍拔一会儿,就会从蜂窝煤的小小的孔眼里,像是灵动的小蛇一样,蹿出淡蓝色的火苗。每天望着再也不灭的炉火,我看见连家大姐满是煤灰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紧接着,再学做菜,对于连家大姐不是什么难事。比她弄炉子要容易得多,也有乐趣得多。连家大姐聪明,学得很快,居然做得不赖,尤其是包的小饺子,下在锅里,像一尾尾小银鱼;吃在嘴里,香得直流油。将这些小饺子送进医院,小连太太香喷喷地吃进肚子,不用问,也清楚了连家大姐为之付出的辛苦。我和我妈妈去医院看小连太太的时候,她对我妈妈说起连家大姐:她还是个孩子,自己的病刚好,她连自己的爹妈病在床上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百般学做饭伺候过他们呀,现在却这样待我,真的是难为她了……说着,她的眼眶子里满是泪花。

因为连家大姐做饭做得好,不知不觉地,以后,连家的饭便都成了她的活儿。小连太太出院了,想搭把手,她也不让,而是都自己干。对于做饭这活儿,像当年学功课一样,她乐此不疲,买了好多关于做菜的书,照葫芦画瓢,按照上面说的学。别说,越做越有乐趣,越做越好吃。连家的厨房,是搭在靠连家大姐住的房间前的走廊里,每天黄昏到了做饭的时候,从后院传出的炝锅的葱花味儿和花椒辣椒的香味儿,让人闻着就开心。逢年过节,她做的米粉肉呀、酥鲫鱼呀、素丸子呀,常要送给街坊们尝尝。特别是她炸的排叉儿,真的是一绝,吃起来,特别的脆,还有一种甜丝丝的味儿。全院里的人,谁也炸不出她的那种美味的排叉儿。那成为了我中学时代最难忘的排叉儿。连家大姐对厨艺的热爱,让她的精神得到了转移,她的病竟然神奇地不知不觉好了起来,脸上恢复起以前有的红晕,走起路来也有了劲儿,像以前一样,轻松了起来,像踩着云彩了。大家都从心里为她高兴。

有意思的是,我听见街坊们这样辞不达意地感慨:这可真是灵丹妙药呀。药膳,药膳,指的就是这个呀!如果,再帮她找上个对象,就更是功德圆满了。我知道,愿意给人做媒的心思在死灰复燃,好心的街坊们,包括我妈在内,劝小连太太,又开始新一轮锲而不舍的努力。

不过,找对象,可远不如做饭让连家大姐有兴致。这一天,连家大姐问小连太太:你说这人的一辈子,是非得找个对象过日子好呢,还是一个人自己过好?

小连太太说,这老天爷在这个世界造人,既然造了女人,又造了男人,当然就是得让男人女人成双成对一起过日子才是的呀!

连家大姐立刻说,你不就是一个人,日子过得也挺好的嘛!

小连太太一听就笑了,对她说,我是一个人,你哪里知道我一个人的苦处呀!傻孩子呀,你年龄还小,等你长到像我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就知道了,知道了,也都晚了呀!

难得两个人坐在一起,推心置腹地交谈,只是跟拉大锯一样,你推一下,我拉一下的,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锯不断谁心里的那根木头,锯下来的,只是锯末,是琐碎而无法诉说的心情,纷纷如雪,轻不禁风,一阵风,就给吹得无影无踪。

最后,连家大姐对小连太太说:我知道你和街坊们都是好意,可我真的不想再找什么对象了,你可不许再忙活了。赶紧把你身体养得好好的,我把我的身体也弄得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小连太太只好用沙哑的嗓子回应说,也是!其他都是假的,只有自己的身体好才是真的。

这是时过境迁之后连家大姐对我讲起的往事。讲的时候,我看到她沉浸在回忆之中,对小连太太有很多的怀念。那天,她对我讲完这段往事的时候,她说道:你知道吗?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忽然和她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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