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觉得前门楼子是那样的高,就连我们大院大门前的台阶,都觉得是那样的高。那时候,甚至觉得连家大姐都长得那样的高。那时候!我不禁笑自己,真的是树老根多,人老话多,现在总是爱说“那时候”,日子可真不扛混,转眼五十多年过去了。
连家大姐,那时候,全院人都这么称呼她。她是我们大院房东连先生的独生女儿。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大家对连先生和连太太的尊重。连家夫妇知书达礼,文质彬彬,长得端庄,都是高挑的清秀个头,白净面庞,待人又和气,说起话来,吴侬软语,细声细气,一看,就和我们大院院门的那副黑底红字的门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非常的吻合。因此,全院的街坊们都对他们两口子很尊重。
据说,连先生以前是一家银行的行长,那时候,连先生还年轻,尚未结婚,就已经当上银行行长,可以说是年轻有为,风华正茂。解放前,连先生就没有了工作,连家一直靠连先生早年间买下的这座房产过日子。这座大院是前清时候留下的一座老会馆,紧邻前门楼子,地段好,到大栅栏、鲜鱼口买东西、听戏、吃饭,都非常方便,几分钟的路,抬脚就到。
连先生刚买下的时候,大院有些破败,但驴死不倒架,深宅大院的气势还在,稍微花钱修了修,就可以旧貌换新颜。它占地两亩,是那种老北京典型的三进三出的大四合院,每个院落自有围墙和院门。二道门内,有一个大影壁;二道门外,还带一个东跨院,原来是外乡赶马车送货或送客人的车老板等下人,来大院临时的住所,主仆分得清爽,讲究。
我家搬进来时候,大院里,有两棵丁香,非常醒目。一棵白丁香,一棵紫丁香。白丁香种在后院的北房前,紫丁香种在东跨院的小院里。这两棵丁香之所以醒目,是因为它们是改建会馆时种下的,据说是连先生喜欢丁香,买下这座大院的时候,准备修补改建,看到院子里有两棵槐树,他不喜欢,便请来一位花匠,把两棵槐树砍了,改种上了几株丁香树苗。花匠忙完之后,回到跨院住下前,随手折下一根树枝,也栽在窗根儿下。谁想到,来年春天,别的树苗都没有成活,只有后院和跨院的两棵活了。两棵丁香的年头,和大院改建之后一样的老,如今,老木虬枝,树皮斑驳,沧桑的老人一般,但到了春天开起花来,却和年轻漂亮的姑娘一样烂烂漫漫,一树紫色如云,一树洁白如雪。
那时候,我刚刚读小学二年级,连家大姐已经读高中了。我和她接触不多,即使接触了,也很少能搭上话。但是,我有时候会觉得很奇怪,连太太虽然五十多岁了,年龄大,但看着还是像连家大姐的妈,连先生则实在是太老了,连家大姐得管他叫爷爷才合适。
我问我妈到底怎么回事,她告诉我,连先生比连太太大有小二十岁,连先生和连太太结婚晚,连太太生养下女儿的时候更晚,年龄已经三十五六了,生时难产,最后不得不剖腹产,连太太倒霉,偏偏遇上的医生医术差点儿,又慌了手脚,弄得连太太大出血,伤了元气。孩子没事出院了,她自己不得不还在医院住了半个来月,受了大罪,算得上是死去活来……
经过了这么一番磨难,本来还想生第二个孩子的连太太,畏而止步,对这个得来不易的女儿,宝贝得不得了。连先生老来得女,更是疼爱有加,在手心里紧攥着,小心把女儿呵护养大。
连家有个老保姆,听说连家大姐小时候,这个保姆就一直在连家,把连家大姐带大,和连家大姐很要好。这个保姆自己没孩子,却特别喜欢孩子,忙完家务后,常常和我们一帮半大小子一起玩,还常常会拿一些吃食给我们,都是她自己做的。
连家大姐刚读高三第一学期那一年冬天,连太太病逝在医院。那一天,我看见连家大姐胳膊上戴着一个黑箍儿,脚上穿着一双白鞋,是用白布缝在鞋帮上,很奇怪的样子。我才知道连太太不在了。我像个小大人似的,特别想上前安慰一下连家大姐。我走到她跟前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见她眼泪汪汪的,我也忍不住跟着她一起掉下了眼泪。
那一阵子,连家出奇地安静。我暗暗在想,肯定是连太太突然离去,让连先生和连家大姐无法接受,本来他们两人就寡言少语,一下子更成了扎嘴的葫芦。连先生更是整天闷在房间里,除了他的咳嗽声,听不见什么声响。
连家料理完连太太的后事,马上就要过春节了。我们大院的街坊们都为连家叹口气。往年的春节,连太太在,连家总是热热闹闹的,连太太手巧,会剪窗花,什么喜鹊登枝呀,年年有鱼呀,红红的,贴在他们家的窗玻璃上。这一年,窗户上没有了红红的窗花,连大年三十保姆包好的家乡口味的三鲜水饺,煮熟的桂花汤圆,连先生都没有心思吃了。保姆把饺子和汤圆端到我家,对我妈说,别嫌弃,你们吃吧,要不都浪费了,怪可惜的。我妈问连先生怎么样了,保姆叹口气说,咳!整天端着碗,望着墙壁上挂着的连太太的遗照发愣。我妈跟着一起叹气。
过了年不久,天刚开春时候,院子里的丁香才绽开花骨朵儿,“叮零零”地来了一挂马车,在我们大院的大门前停下来。当时我正和一帮小伙伴们在大街上疯跑,玩放风筝,远远看见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女人,长得小巧玲珑,面容白净秀气,鼻梁高挺,眉线如黛,目光如炬,特别是脚踩着一双千层底的缎面绣花鞋,特别扎眼,我们大院的那些女人,再臭美,也没有这么穿的。
我看她在前面引路,见到街坊们,头也不抬,眼睛也不看,什么话也不说,什么路也不问,带着马车夫,一路逶迤,径自向后院走去。我们大院很深,从大门口到后院的距离不近,得穿过一溜儿十好几间东厢房前面的方砖铺就的过道。街坊们站在院子里,或趴在自家窗前,好奇地端详着突如其来这么一个女人,揣摩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街坊们看着这个女人一言不发,风摆杨柳,袅袅婷婷的,带着马车夫,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前后不知搬了多少趟,那箱子足有十几个,一座小山似的,摞在连家房前的走廊里,都在不住地撇嘴。老街坊中有明眼懂行的,看着箱子,啧啧赞叹了一句:好家伙,都是樟木的!立刻被人反唇相讥:樟木的又怎么样?连太太家里的箱子是黄花梨的呢!
箱子和人都进了连家的门之后,街坊们站在大院里不回家,还在议论纷纷。我听见有街坊说:人都已经来了,屎都拉到自己家门口了,还说什么呀?只得自己清理喽,连先生好脾气呢!
还听见有街坊说:这家伙,连太太前脚刚走,就有这么个女人杀上门来,这是演哪一出?
又听见有人这样甩出一句:哪一出?演的是《凤还巢》呢。
很明显,街坊们对这个不请自入的女人不满,甚至在担心她的闯入会让连家闹翻了天。
可是,一连多天过去了,连家风平浪静,一切如旧。听不到连先生的一句话,也听不见新来的女人的一句话,连家大姐也只是放了学就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连饭都是保姆给端进房间里,什么动静也没有。连家白天晚上都静静的,就像没人在里面住一样。
我以为人们的担心是多余的了,但是,大人们的担心,依然像雾一样蔓延在大院里。有明察秋毫的街坊,很快就发现了连家不一样的地方,便是新来的女人,没有如大家想像中的一样,住进连先生的房间,而是住进了中间的客厅。
对于大人们来说,这可是重要的发现。有人来到我家,对我妈绘声绘色地说:本来呀,连家客厅,你是知道的,临时搭一张木板床,住着保姆,新来的那个女人,住进客厅不久,她对连先生说,我来了,家里的事我来干就行,就把保姆辞掉吧,省一笔开销!你是知道的,家里的事情,以前都是连太太管,连先生没有心思管这事,也没有说话表示反对。你猜怎么着?她就自己找到保姆。保姆那个人,你更是知道的啦,在连家干了大半辈子,懂得主人的眉眼高低,早有了思想准备,把自己的行李已打理好了。新来的女人一看这样子,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给了保姆一笔盘缠,又挑了几样自己带来的金银首饰,送给保姆。你看见了吗?今天一清早,我是看见了,她雇两辆三轮车,自己上了一辆,让保姆坐上另一辆,我就知道,她是要把保姆送到前门火车站送走了。我悄悄一问保姆,就是这么一档子事!你看看,这个人做事多麻利,一点也不洒汤漏水!
这些发生在连家的事情,就这样让好事的街坊们打听得门儿清,传得飞快。我特别佩服这些街坊们,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心里佩服他们之余,也暗暗替连家担心。尤其是听他们津津有味又特别气愤地讲道,保姆走后,她先是把客厅里所有的东西,包括连先生珍爱的多宝格和书架,统统搬进了连先生的房间,顺便把墙壁上连太太的遗照也摘了下来,悄悄塞进多宝格下面的抽屉里。连先生没有说什么,连家大姐发现客厅墙上妈妈的遗照没有了,挺生气地问连先生怎么回事,连先生对女儿说,不关小孩子的事,快好好复习你的功课去!
说完这事,听的人也连连感叹:连先生真是好脾气哟,他是不想风波再起。
说的人却不同意:什么好脾气,我看连先生肯定是有什么带把儿的烧饼,让人家攥着呢!
那天,我看那个女人带着一个男人走进院子,那个人我认识,是常来我们这条街上收废品的,她让那人将她自己带来的那十几个樟木箱子搬进了客厅,然后让那人把保姆睡过的那张木板床搬了出来,放在他的平板三轮车上驮走。还是在这一天,我看见那人拉着他的平板三轮车,又驮来一张镂空雕花铜艺的新单人床,帮她搬进屋。
怎么着?新桃换旧符?
这算是安营扎寨下来了!
听着街坊气不忿的这样议论,我爸数落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人家下棋的都不言声儿,你们看棋的,在一边瞎嘞嘞什么!也就别皇上不急太监急了。看着连先生息事宁人的大度劲儿,大人们只能把憋在心口的这气咽了下去,不过,说心里话,我心里觉得连先生也有些太窝囊了。
来到连家之后,这女人平日里深居简出,除了到厨房里做做饭,很少出来见见阳光。整天憋在屋里面,还不得把自己憋成夜么虎子!有些好事的老街坊,还是憋不住嘴,常在背后这么议论她。夜么虎子,是老北京话,就是蝙蝠,蝙蝠只在夜里才会飞出来。我觉得这么形容她,活灵活现,挺像的。
她偶尔出来,在院子里走走,一般是非得出去采买东西不可的时候。别看好多街坊心里一直惦着连太太,打心眼儿里看着她别扭,但打个照面,就都变换了一副笑模样,知疼知暖地问候着她,好像个个都是她的娘家人。这特别让我看不惯,觉得大人们都是两面派,背地里嘴跟下刀子似的,当面了,嘴上又像抹了蜜,这变化也太快了吧?她自然不能人家给自己一根油条,自己冷着面孔当成屎橛子,只好笑吟吟地接着,怎么也得礼尚往来,客气地打个招呼。这开口一说话,不仅街坊们惊讶,我更是惊讶,她的嗓子怎么这样呀!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和她的娇小身材与清秀面容不相适称。我们大院的街坊便动了恻隐之心,常常感叹,唉,真是甘蔗难得两头甜!这老天爷造人,你说是怎么造的呀!
恨不得有热闹看的街坊们,到了也没看到什么热闹,最后只落着这么一个沙哑嗓儿。大院里,渐渐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人们再见到这个嗓子沙哑的女人,竟然不约而同地称呼她为小连太太。她也没有什么反感,点点头,不动声色,袅袅婷婷地转身而去。小连太太就这么叫了开来。
表面相安无事的连家,在夏天到来的时候,平地起了波澜。
事情的爆发,是连家大姐高考失利。
最开始发现连家大姐异样,是她在大院里不管见到谁,都会说:数学考试最后一道解析几何题要是答出就没事了,占二十五分呢!这样的话,她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街坊们觉得她的精神受了刺激,后来发现她整宿睡不好觉,有时候半夜里还出来,鬼魂似的在大院里转悠。这让全院的人都感到格外的吃惊,这么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这样子呀!很多街坊都对连先生说,得带孩子到医院瞧瞧去呀!
那时候,我对连家大姐一直都是以崇敬的眼光看的。她人长得和连先生连太太一样,都是细高挑个头,清清秀秀的,文文气气的,走路轻轻的,像踩着云彩一样。她不怎么爱说话,总是低着头走路,上学或放学,都是这样低着头,从后院走出,或者向后院走去,穿过我们大院长长的过道。大人们说人家孩子那是在背书呢!多抓紧时间呀,一分一秒都不浪费!
她穿的衣服,也比我们都要好看,其实都是连太太自己做的,要不就是用自己旧衣服改的。连家有我们大院唯一的一台缝纫机,连太太手巧,针线活儿尤其拿手,在孩子身上看得出来母亲的影子。和连先生一样,连家大姐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最让我觉得是那样的与众不同,显得很有学问。有时候,我做作业有题不会,跑到她那里,问她问题的时候,她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忽闪着,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眨动,显得特别的好看。在全院的孩子里,她的学习成绩最好,数学学得最好,在学校里也是出了名的拔尖儿,这成为了连家的骄傲,也成为了全院大人教育自家孩子学习的榜样。我爸就常让我对照着连家大姐找差距,常常这样数落我说:看看连家大姐是怎么学的,你得好好向人家学习!要不就是说:人家总能考一百分,为什么你做不到?
了解连家的街坊都知道,连太太和连先生都是旧大学毕业,连太太临去世前嘱咐连先生的话,就是一定要把孩子培养上大学。让孩子读大学,成为了连家夫妇一生最大的愿望。女儿突然间落成这样子,对连先生的打击可想而知,一下子可是急坏了连先生,赶紧带女儿到安定医院,一检查,是精神分裂症。这个结果传了出来,大院里所有的大人小孩都惊住了。
生平头一次,我听见了连先生的骂声。自从住进大院里,我从来没听见过连先生大声说过话,更别说骂人了。这让我很惊讶,心明眼亮的老街坊们,已经是锣鼓听声,说话听音,听出了其中的锣鼓经。连先生是在骂小连太太突然到来,捣乱了孩子的高考复习,以致高考失利。
我以为听到了这样的责骂,小连太太一定会唇枪舌剑地反击,在我的想像中,小连太太这个人,即使脾气不会像是爆竹点火就着,却也绝对不是一个善主儿。但是,没有听到她沙哑的声音。连先生骂完也就骂完了,像水渗进泥土地里,没有溅起一点儿回声,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一样,自己先给自己泄了力气。几次骂后,连先生也不再发声,忙着带孩子去医院看病。后来,我听见有和小连太太能说得上话的街坊,悄悄地问过她,她倒是挺大度地说,这是连先生心里积蓄的怨恨,发泄出来就好的。
可是,她说错了。她把自己在连先生心目中的位置估计过高了。在她和女儿之间,连先生更看重的是女儿,这恐怕就是血缘关系的厉害了。我听见大院里有嘴格外刻薄的老爷们儿,私底下这样粗俗而恶毒地议论:一个是生的,一个是操的,别看都是女人,差别海了去啦!
我想像得到,连家大姐高考失利,又患上精神分裂症,对连先生和对女儿的打击一样的严重,甚至可以说比对女儿自己的打击更严重。但是,即使是到现在,我也不清楚,连先生想到没有,反正那时候我是真没有想到,让连先生更加难以接受的打击,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