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我和连家大姐的命运竟然一样。高中毕业那年,赶上了“文化大革命”。正要到来的高考,一夜之间被废除了。我和连家大姐一样,没能上成大学。
那时候,讲究出身,兴“红卫兵”造反。一直在外面跨院里不起眼的黄家,突然显山显水起来。只因为他家的老爷子是焊洋铁壶的,属于工人,他家老太太突然精神抖擞成了街道“革委会”的主任,他家老七比我小两岁,在女十五中读高一,这娘俩带着一群红卫兵冲进我们大院,径直到了后院,踹开月亮门,抄了连家的家。这还不算完,他们还把小连太太从屋里揪了出来,罚站在房前的走廊上不说,非要她跪下来。小连太太说死就是不跪。黄家老七,甩起那时红卫兵流行的板儿带,就是军人武装皮带,那玩意儿很厉害,尤其是铜扣打在身上比鞭子还凶。她一把抽了上去,板儿带生生地打在了小连太太的肩膀上。跪下!黄家老七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那一天,正是黄昏下班时分,我和大院很多人都在场。丁师傅下班也刚回家。见小连太太还是不跪,黄家老七抡下第二下板儿带的时候,丁师傅一步上前挡在了小连太太的身前。那一板儿带上的铜扣正打在了他的脸上,皮肉立刻开了花,一道血注哗哗就从脸上流了下来。
我看到黄家老七一愣,就听丁师傅捂着脸,问她:你小孩子怎么打人?
黄家老七梗着脖子,质问丁师傅:打的是坏人,是革命行动,怎么啦?
丁师傅问她:小连太太怎么就是坏人了?
黄家老七振振有辞地说:她是房产主的小老婆,还是演封资修的戏子,在舞台上演不了,跑回家里还唱,难道不是坏人?说着,她指挥着那帮红卫兵说:把这个坏女人带走!
丁师傅一把拦住这帮红卫兵:你们是红卫兵,我可是工人,你们知道,现在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你们红卫兵听不听工人阶级的指挥?
这句话一下显示出威力,那帮红卫兵都停下来,纷纷要撤。黄家老七急了,指着丁师傅的鼻子喊道:你是什么工人阶级?这个坏女人一直偷偷在家里穿上戏装唱封建糟粕的坏戏,你跟着前应后和,等着,早晚跟你一堆儿算账!
那时候,连家大姐站在院子里,完全被吓呆了。看着黄家老七和一帮红卫兵从身边水一样流去,浑身像一片单薄的树叶在风中瑟瑟发抖。我看见丁师傅扶着小连太太回房间之后,连家大姐还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便下了台阶,走到她身旁,对她说快回家吧!她看见血还在丁师傅的脸上流,怯生生地说了句:我那里有云南白药!丁师傅说,没事,我那里也有药,快回家吧!
那天晚上,我拿着妈妈做的一碗炸酱面和两根黄瓜,偷偷地溜进连家大姐屋里的时候,看见小连太太和丁师傅也在,丁师傅给她们两人做了晚饭,也是面条。
丁师傅虽然保护住了小连太太这一次没有被揪去批斗,但是,他无法保护小连太太第二次,他更无法挽住这股潮流。第二天,他在我们大院的事情,不知什么人向他所在的饭馆汇报,说他包庇坏人,而且,一直跟坏人同流合污,长时期密切来往,还一起大唱封建反动老戏;又因为他是饭馆的大厨,还因为给国家主席**做过饭,莫名其妙被打成“反动权威”、“修正主义分子”的孝子贤孙。总之,罗列了一大堆罪名,没过几天被下放到了农村劳动改造。命令下达,当晚就被押解到火车站遣送下乡,这一整个白天,竟然不许他回家一趟拿拿东西。
没有办法,熬到了下午,丁师傅才见到自己的徒弟,只好让他跑一趟,帮助自己拿点东西,说枕头底下放着的信封里有钱,让徒弟把这个月的房租替自己交给连家,顺便告诉连家,那房子赶紧租给别人。
丁师傅的徒弟来到我们大院的时候,后院已经是一片狼藉,家里只有连家大姐一人在,她正惊魂未定。听见敲门声,吓得缩成一团。因为就在丁师傅的徒弟来之前,黄家老七带着红卫兵刚走。黄家老七气势汹汹再一次闯进我们大院,带来的是一批新的红卫兵,人多势众,他们先是把后院的院墙和月亮门咔嚓推倒拆掉,然后进屋把小连太太揪出去,拉到他们学校的操场上批斗。这一次,她的那些樟木箱子也跟着一起遭殃,被翻得乱七八糟,搬到院子里,戏装倒了一地,五颜六色的,晃人的眼睛。
听完丁师傅徒弟简单诉说了他师傅的遭遇,又知道了丁师傅今天晚上就给发配下乡去,拿着徒弟交在自己手中的房租,连家大姐心里不是滋味,她把钱塞还在丁师傅徒弟的手里,说什么也不要。徒弟把钱又塞给她,连连说道:这是我师傅嘱咐的,说你和小连太太两人日子不好过,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你一定得收下,要不我没法和师傅交代!
当天晚上,连家大姐找到我,告诉了我丁师傅的事情,让我陪她一起去火车站。你说人家丁师傅到这个时候了,还想着给我这个月的房租,说什么也得去火车站给他送送行!就怕火车站不让进!我说,你放心,咱们现在就走,咱们不从火车站的检票口进。我有办法!
我带着连家大姐出了门,穿过离我们大院不远的后河沿,就来到了前门火车站的货场。那时候,为修地铁,火车站北面的城墙拆了,南面的护城河也已经填平了,货场四周没有任何遮挡,随便就可以进去,顺着货场往前走,过了一个篮球场,就是站台。好长一段时间,我和同学常到这里打篮球,路很熟悉。
我们顺利来到站台上,也很快就找到丁师傅要坐的那辆列车。因为那时候,新的北京火车站已经修成了好几年,前门火车站主要成为了货运站,从这里驶出驶进的客车很少,大多只是慢车了。所以,就那么几趟客车,很好找。列车前,已经围着好多的人,不知是来送行的,还是来监控的,密密麻麻的人影憧憧,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乱糟糟的。找到列车,却怎么也找不到丁师傅。这让我和连家大姐很着急。火车都拉响了汽笛,车头也喷吐出了白烟,还是没有找到丁师傅的影子。我在车厢前面奔跑起来,一节节车厢跑过,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丁师傅!丁师傅!但是,声音很快被火车启动的车轮撞击铁轨的轰隆隆声响淹没了。
我只好一把拉着连家大姐的胳膊,沿着火车驶出站台的方向跑,我希望跑到火车的前面,等火车开过来的时候,能够让车厢里的丁师傅看到我们。火车刚启动,速度极慢,我们很快就跑出了站台,跑到了篮球场,旁边堆着山包一样高的货物,我爬了上去,想拉一把连家大姐,谁想那一刻她的力气那样大,没有用我拉她已经也爬了上去。货场上的灯光照在我们的头顶,眼前一片明亮,火车头晃动着亮闪闪的车灯,拉着长长的车厢缓缓地驶过来了。一列列车厢从眼前过去,我们不错眼珠儿地望着,哪一节车厢里都没有丁师傅的影子,我们都有些失望了,但在最后一节车厢里,我们终于看到了丁师傅那熟悉的身影。我和连家大姐都扯破了喉咙喊了起来:丁师傅!丁师傅看见了我们,他绝对没有想到站在这里的竟然是我们,他的身体探出车窗,向我们挥着手。这一刻,火车风驰电掣而过。我的耳边全是火车轰隆隆的声音和呼呼的风声。
这一刻,我看见,连家大姐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在灯光下辉映着无限伤感的光斑,每一颗光斑里都晃动着火车车尾远去的影子,让我不忍再看,再看,我自己也会落下泪来。我知道,她的手心里紧紧攥着丁师傅徒弟给她的房租。她一路上都在对我说:丁师傅去了乡下,他也需要钱呀,你说我怎么能忍心收下他的钱!
那一阵子,几乎天天批斗,让小连太太的身心大受刺激。那一天,红卫兵清早再次到她家要拉她批斗的时候,一推门,看见她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戏装,头上戴着耀眼的凤冠霞帔,站在床上,手舞足蹈,冲着红卫兵正在咿咿呀呀地唱戏,怎么拉都拉不下来她。晚上,我爸下班回到家,我妈对我爸说起这事的时候,我见我爸爸惊呆住了,脸上的表情像凝结住了一样,脖子上的青筋蚯蚓一样凸现,那么吓人。就听我爸连声说:疯了!疯了!小连太太疯了!
这次被黄家老七称之为“革命行动”的最后结果,除了逼疯了小连太太,就是连家和黄家住的院子互换。理由是连家是房产主,是资本家,怎么可以住这样宽敞的院子,而让一个工人家庭住在那憋屈的小院子?那时候,好多事情真的是无法想像,没处讲理去。整个院子都是人家连家的,黄家带着红卫兵这么一闹,院子的主人变成了黄家,他们想住进人家的房子,就可以堂而皇之并理直气壮地住了进去。就像变戏法的,手巾板儿这么一抖,鸡变鸭,人家的三大间北房连同一个小院,都成了他们家的了。
最可气的是,黄家搬家的那一天,黄家老六居然也从上海回来了,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那天,我在院子里看到黄家老六和老七,抬着他们家那个铁皮包着四角的破松木箱子,从跨院往后院搬,在后院的月亮门外,正好和连家大姐与小连太太相遇。她们两人正抬一个樟木箱子往外搬。黄家老六就跟不认识连家大姐似的,和人家擦身而过没说一句话。就在这时候,连家大姐一失手,箱子掉了下来,正好砸在脚面上,疼得她“哎哟”叫了一声,捂住脚就蹲在了地上。
我赶紧跑了过去,黄家老六听见叫声,也回过头来,放下箱子,走到连家大姐的身旁,问了声:没事吧?连家大姐没有理他,站起身来,抬着箱子,要接着走。我忙和小连太太一起把箱子抬了起来搬走。连家大姐和黄家老六,站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们说话没有,也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只看见在刚才那一瞬间连家大姐眼泪汪汪,只听见黄家老七冲着她哥在叫唤:你搬不搬了呀?听到黄家老七这一声叫唤,小连太太用沙哑的嗓子也喊了一声:不搬啦!然后,我没留神,她的手使劲地一甩,箱子一下子摔在地上,砰的一声,吓了大家一跳。
第二年,“上山下乡”开始了,整天敲锣打鼓,动员各家的孩子上山下乡。我走得早,先去了北大荒插队。大院里的年轻人陆陆续续几乎都走光了,唯独黄家老七,因是工人出身,留在北京,在郊区的机床厂当工人。
这一年的冬天,小连太太经不住这么折腾,过世了。现在想起来,其实她那时年龄才过五十。那时候,我在北大荒,蹲在火炕上猫冬,就着一盏昏黄的马灯,看我爸写给我的信。我爸的信中流露出对连家大姐的担心,小连太太在时,尽管和连家大姐两人都被精神分裂的病症所折磨,毕竟身边有个伴儿,两个人还可以相依为命。小连太太这突然一死,连家大姐自己又拖着精神病根儿,时时都有可能旧病复发,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真的是替她担心。那一天晚上,大雪纷飞,天上地上,一片白茫茫,大风一刮,雪片被卷了起来,飞起一片又一片的白烟,朦朦胧胧的,摇摇晃晃的。我心里暗想,人要是有魂儿的话,就应该像这雪卷起的白烟吧?
时过境迁之后,听大院的老街坊告诉我,与后院的正房相比,东跨院的房子简陋,隔断是秫秸的,房顶也是秫秸糊的顶棚。秫秸隔断只是不隔音,还没有什么,关键是这种老秫秸杆糊一层高粱纸做的顶棚,最容易闹耗子。本来,这样一折腾,就让小连太太晚上睡不好觉,顶棚上还常常有耗子跑来跑去,响动很大,就更睡不好了。这一天夜里,竟然从顶棚上掉下来一只硕大无比的耗子,掉到小连太太的脸上,连惊带吓,没过几天,小连太太就走了。
据说,小连太太走得很平静,没有一点病的样子,从顶棚上掉耗子的事,到了也没对连家大姐说,怕吓着本来精神就有毛病的她。
那天,北京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天气很冷,小连太太的脸像刚刚用清水洗过一样,格外白净,她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一直盖到自己的脖颈上。连家大姐叫了她好几声,都没有反应,吓坏了,不敢动她的身子,请来街坊为她入殓的时候,掀开被子一看,她竟然整整齐齐地穿着一身戏装。装有她戏装的那十几个樟木箱子,早都被红卫兵抄走,在街道革委会办的文化大革命战果展览里展览。她的这身戏装怎么幸免于难藏了下来的,连家大姐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