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往事如烟,无论什么样的日子,好也罢,坏也罢,都不经过。我在北大荒插队六年之后,由于父亲去世“困退”回北京。那时,我家已经从大院搬到别的地方住了。但是,从落生到二十岁去北大荒,我毕竟在大院里住了整整二十年,大院有我从童年到青春的记忆,便忍不住回大院看看。重返大院时,头一个碰见的老街坊是老梁,听老梁讲,连家大姐终于找到一个对象,这是最让大家感到安慰的事。这个人,你认识!老梁对我说,然后,诡秘地冲我眨眨眼睛。
那一天,我去东跨院看连家大姐,没进门就喊她,她没在家。应声的是个男人,推开门一看,竟然是丁师傅,虽然见他瘦了好多,但脸的模样没变,忙改口叫了声大姐夫!上前握手的时候,发现他的手指中有两支是断的。怎么弄得?丁师傅摆摆手说:过去的事了,乡下脱谷时候脱谷机坏了,我修机器,手指给卷了进去。
丁师傅从农村回到北京,手端锅颠锅都不灵了,大厨的活儿干不了,索性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靠点儿退休金,他们又新添了个孩子,家里生活一下子显得拮据,连家大姐想到外面找点儿活儿干,贴补家用。街道办事处都知道连家的事情,特别愿意帮忙,别的活儿怕她干不了,便给她找了一个看自行车的活儿,就在鲜鱼口大众剧院前面。
我没在屋里和丁师傅多聊,赶紧到鲜鱼口看连家大姐。她居然一眼认出了我,还说在报上看过我写的文章。我看她行动有些蹒跚,说话也有些吃力,原来清秀的模样,也显得有些苍老。戴着那样一副斯文的眼镜,在这里看自行车,显得不伦不类,起码不那么协调,但我还是替她高兴。
她让我一定等她下班,说回家给我做饭吃,还要给我炸我最爱吃的排叉儿。现在,她做的饭菜,在丁师傅手把手的帮助下又有了提高,一定得尝尝她的新口味。
那一天,我在鲜鱼口帮她看着自行车,一直等到黄昏时她下班。我们并排走着,脚在那条熟悉的老街上,心却在以往流逝的岁月里。一路上,边走边聊。她对我讲了许多我离开大院以后发生的事,大院里的老街坊,谁都说到了,唯独没有提一句黄家。说起小连太太,她连说她是好人,就是命不好。后来,她像突然想起来一样,告诉我,你知道吗?她来我们家的时候,我不到十八岁,她走的那一年,我快三十岁。我却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办完丧事,到派出所给她注销户口的时候,在户口簿上才知道她的名字。你猜,她叫什么?
我猜不出来,问她叫什么?
连丁香。连家大姐对我说。
我有些惊讶,我想连家大姐最初看到户口簿上这个名字时,一定和我这时一样惊讶,会立刻想起我们大院里的那两株老丁香树。
为什么这么巧,她和我一样也姓连呢?连家大姐问我,可我和她一样有着解不开的疑惑。但望着她问我时的那神情,真的像个孩子,让我想起以前读中学时她的样子。那一刻,街灯一下子亮了起来,倒垂的莲花一样,辉映在我们的头顶,也辉映在她的眼睛里。我有些奇怪,这么大年纪了,她的眼睛还能够如此的清澈如水。
一晃,又有好多年没有见到连家大姐和丁师傅了。大约五年前的秋天,我接到丁师傅打来的一个电话。我留给他我的电话,但他一次也没有给我打过。突然间打来这个电话,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迟疑了一会儿,话筒里才传来他的声音:你大姐走了。停了一下,又补充一句,她一直喜欢看你写的文章。
他说得很平静,但我的心里却充满忧伤。忙问他大姐什么时候走的?他告诉我就前两天,她走得很平静,没遭任何罪。我劝他说,人有五福,寿、富、康、德和善终,善终是一福。不是什么人都能善终的……但是,说完这话,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
问清了葬礼的时间地点,那天,我提前来到了殡仪馆。那时候,到的人还不多。会场上摆满了花圈和挽联。我有充足的时间挨个仔细看,其中一副挽联写着:老院丁香连年放,春枝豆蔻先叶黄。抬头写着哀悼连家大姐的名字,最后却没有落款署名。我站在那里很久,猜想一定是我们大院里的街坊所写。这里面嵌有连家和黄家两家,不尽的人生况味,世事沧桑,让人不禁回想起当年。当年,一下子显得那么远,又那么近。
我猜想过大院里的很多人,没想到这副挽联是黄家老六写的。那天追悼会快开始的时候,我从外面准备进入会场,和黄家老六擦肩而过。他正从会场里面出来,虽然拄着拐杖,腿脚不大灵便,却是疾步走出,显然是要匆匆离去。尽管多年没有见到他了,我还是一眼看着觉得是他。是他,没错,就在迟疑的片刻,我叫了他一声,他连头都没有回,笃笃地敲着拐杖,急匆匆的脚步有些拌蒜,还是很快地向前走去。我正要上去追几步,一把被人拉住,定睛一看,是老街坊老梁。他对我说,别追他了,他不好意思见咱们。
然后,他告诉我,“文革”后没多久,黄家老六就回到北京,他是离婚了,调回到北京,一时没地方住,黄家老两口都不在了,老七和那几个孩子,都住在后院,都结了婚,房子挤巴巴的,自己还不够住,常常为了争房子,甚至为了盖小厨房,猪脑子打成狗脑子。老六回来,没有一个孩子容他的,连一个晚上都没让他住。老六没办法,只好在外面租房住。他真的像是一条丧家狗。
老梁接着说:葬礼就要开始了,我长话短说,那时候,他找过一次连家大姐,不知道他找人家什么意思,连家大姐那时候正要和丁师傅结婚。反正,他是臊不答答地离开咱们大院,再没有回来过。这一次,他能来参加连家大姐的葬礼,就算不错,算他小子的良心没全让狗给吃了。
那天的葬礼上,我见到丁师傅,觉得他苍老了许多。我想安慰他几句,相反他倒安慰起我来,连说我知道你从小和你大姐一直关系很好,人到了岁数,都得走这一步的,只是你大姐没赶上拆迁,没能住上楼房……但我看到他对我说话的时候,眼眶里闪动着浑浊的眼泪。
最后和连家大姐的遗体告别的时候,我和丁师傅是走在最后面的两个人。我紧紧跟在丁师傅的身后边,那感觉就像当年我像个小跟班,紧紧地跟在丁师傅的屁股后面,到小连太太的屋里去唱戏一样。很多人生场景的似是而非,其实已经是物是人非,比人情更无情的,是时光。
走到连家大姐的遗体前,丁师傅站了好久,在棺椁就要盖上盖的时候,我看见丁师傅弯下已经不灵便的老腰,把手心里紧紧攥着的一个东西放在连家大姐的耳朵旁边。那东西不大,我忍不住也探着身子往前凑了凑,我看清了,是那个画着鲜红美人蕉的鼻烟壶。那一簇美人蕉,像一簇跳跃的火苗。当年,丁师傅就是用这个鼻烟壶偷偷地从饭馆里装上香油送给她。
去年的春天,电视台要拍摄老北京的老街,选中了我小时候住过的老街,找到我要我陪他们一起采访老街上的老街坊。大院里已经拆得七零八落,大多数人家搬走了,院子里住的人,都是年轻人,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了。沿着东厢房前长长的过道来回走了一趟,我正扫兴地往出走,想去东跨院看看,迎面碰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她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抬头望望她,不认识,她笑着对我说,您不认识我,一定认识我爷爷。我问她你爷爷是谁?她说是老梁啊!原来老梁的孙女都长这么大了,大院能不老吗?
她告诉我,她爷爷前年过世的,一直盼望着拆迁,能住上带卫生间的楼房,却到了也没赶上。如今,大院正忙于拆迁,连家的东跨院因是私产,而且保存完整,有人出了八百万收购。然后,她感慨黄家,由于人口多,把三间北房开膛破肚接出好几间房子不说,还在院里的那两个漂亮的花坛(他们刚搬过来就把花坛改种成了菜地)上,头挤腚一样,紧巴巴地盖起了好几间房子,嫌那棵白丁香碍事,早早把树也给砍了,院子弄得不像样子。
我去了东跨院,一眼看见那株老紫丁香居然还在,古树虬枝,满树紫嘟嘟的花朵盛开,香气依旧浓郁扑鼻。老梁的孙女跟在我的身后,对我说,人家就是看着这棵老丁香树,才把价钱出了这么高的呢!
我敲敲门,屋里没人。临出跨院的时候,迎面看见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我认出了她,是连家大姐的女儿小欣。前些年在她妈妈的葬礼上见过她。老梁的孙女说,好多事情,你问她,她知道得清楚!
那天晚上,我在东跨院吃的晚饭。房子已经清得差不多空了,小欣留下我说话,在煤气灶上为我下了一碗面条。她早从母亲连家大姐和父亲丁师傅那里知道我,便信任地对我讲述了连家大姐这些年的经历。我对她说你爸爸真的不错,也不容易,我也对她讲了当年跟着她爸爸屁股后面,和小连太太一起唱戏的情景。她好奇地听我讲述,仿佛听天方夜谭。
当听到小连太太名字的时候,她睁大眼睛对我说,前些年,落实政策的时候,我家领回几个樟木箱子,里面是些戏装,可惜,没有一个凤冠霞帔了。那时,我爸还在,还对我说,最漂亮的是那凤冠霞帔呢。
我又对她说刚才老梁孙女说起人家冲着这棵老紫丁香树,出价八百万买下这个跨院。听完之后,她说:都是道听途说。我告诉您,整个这个院子都是我姥爷和我姥姥留下的私产。前几年拆迁的时候,黄家占着后院想多要钱,说要不他们就不走,自己把院子卖了。可他们拿不出院子的地契。他们就说,地契早已经没有了,当年我们和房东换房的时候,房东就说了地契没有了。但这房子我们住了几十年,从来也没交给国家,房管局也没管过,房子当然就是我们的了。这时候,我妈妈拿出房契,黄家没话说了。您知道为什么吗?我爸爸和我妈妈结婚那一年,我爸爸听我妈妈说,从顶棚上掉下来一只大耗子,才把小连太太吓死了。我爸爸就先把顶棚换成了水泥的,又把秫秸隔断砌成砖的。就在拆隔断的时候,发现了藏在里面的地契。
很多往事,一下子在这里复活。我有点儿走神。小欣悄悄地对我说,您知道吗?我爸爸去年走了。我点点头,刚才,老梁的孙女告诉我了。遗憾的是那时候我在美国孩子那里,没有赶上丁师傅的葬礼。
告别小欣,我离开了这座藏有我青春记忆,也藏有连家大姐、小连太太和丁师傅记忆的大院,心里忽然百感交集。穿过后河沿,路过正义路的街心花园,我走了进去,坐在长椅上,想平静一下心情,梳理一下大院和我和连家大姐的这些丝丝缕缕。
南面是前三门大街,北面是长安街,被这样两条北京最繁华的大街夹在中间,这里闹中取静,是一个奇妙的所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它变化不大,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基本还是什么样子,连花园南面那尊拿着扫帚的清洁女工的雕塑都还完整健在。夜色很浓,公园里的路灯幽暗,隔着春天刚长出绿叶的树枝,远处闪烁着一家商厦的霓虹灯,这是以前没有的。世事沧桑,人生况味,变化得都那样的快。眼前的情景,仿佛被施了什么魔法似的,一下子像水一样裹挟着你,让你随时光一起迅速倒流。
当年,这座街心花园,是我常来的地方,那时候,从我们大院里出来,穿过后河沿,不远就是街心花园。那时候,护城河还没有完全被填平,城墙也没有完全被拆倒,护城河上有一座浮桥,过了桥,再穿过城墙的垛口,就来到了这里,用不了十分钟的时间。那时候,这里是我们大院的后花园,我常独自一人到这里复习功课,也常和小伙伴到这里玩捉迷藏,第一次以及后来每一次和女同学约会,也都是在这里。现在,这里的一切,显得熟悉,却又有些陌生,起码,原来只有几个粗糙的石凳,根本没有刷成漂亮绿漆的木靠背长椅。而前面的那条前三门大街,以前是城墙巍巍横躺在那里的地方。过去和现在的情景就这样变化着,交错在一起,厮缠在一起,却又拉开了无法弥补和缩短的距离。
正在我胡思乱想时,我身旁忽然坐着一位女人,这让我有些吃惊。我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坐过来的,连个招呼都没打,悄悄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就像一片叶子轻轻地落在我的身边。
我转身看见她冲我笑了笑,我忽然感到十分面熟。这时候,听见她对我说话了:我知道你刚才在想什么,是不是想起来你在这里第一次和女朋友约会了?
我更吃惊了,她怎么知道?
她接着对我说:我第一次和我的男朋友约会也是在这里。然后,她问我: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约会是什么时候吗?不等我回答,她接着说,我第一次约会,就是这时候,瞒着我爸爸和我妈妈,跑到这里来了。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嗤嗤地笑了,然后接着说,那时候,是春天丁香花开的时候。丁香花开,是最美的时候了。你一定还记得,咱们的大院里,那两棵丁香,一棵白丁香,一棵紫丁香……
咱们大院?我再一次吃惊地问。
她点着头说:是啊,是咱们大院。怎么,你都不认识我了吗?我望着她,她望着我,然后接着说:我就是喜欢咱们大院的那两棵丁香,才和我的男朋友这时候到这里来约会的呀!难道你不是这样的吗?
我这才发现,一阵阵浓郁的花香从我的身后飘来。转身一看,不远处,是一丛丛丁香,白丁香,紫丁香,交错一起,在夜色中摇曳着一片朦胧的影子。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6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