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小颜十八岁就到“兄弟按摩院”当按摩师的助理,一当就是多年,她热爱这份工作,让她有不错的收入。之前她也干过别的,便利店店员啦餐厅服务员啦电子厂女工啦,干的时间都不长,她连提都不愿提及。她不愿提也许是因为那些经历没什么可说,或说出来没有什么颜面。比如,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是一对夫妻经营的加盟店,小颜没干上一个月,有一天就被老板娘揪住头发搧了几个耳光,打得她眼睛直冒金星。当时店里还有两个顾客,以为小颜偷了店里的东西,为她讲情,说这孩子看上去也不大,老板娘你大人大量就放过她这一回吧。
老板娘冲讲话的人吼,她人是不大,可知道怎么偷人!按老板娘的说法,小颜勾引了老板。小颜不承认有这事儿,希望老板能出头为她说句话,更希望老板揍他这个颐指气使的老婆一顿。老板没这么干,在小颜挨耳光的那会儿,他躲在小仓库里不声不响。
小颜连工资都没拿到手就被老板娘赶出来了,她在便利店附近转悠了几天,确定了老板并不想单独见她。这是她尝到的生活最初的苦涩。随后,小颜到一家四川餐馆打工,跟几个外地女孩子住在餐厅后面的一间阴暗潮湿的宿舍里。到了春节,外地女孩儿回老家过年,她是本地人,却无家可回,养父对她做过令她难以启齿的事情,养母对她恶言恶语,小颜恨他们,发誓死也不回那个家。
除夕,窗外鞭炮齐鸣,美丽的烟花也一簇簇在夜空中绽放。小颜躺在宿舍的床上,屋子里冷,她将被子拉到鼻子尖上,感到了孤单。第二天,小颜出门到街上找开门营业的小卖部买吃的东西,回来时发现有点不对劲,问题出在门锁上。她一个人睡觉时会从里面将门反锁,外面的人即使有钥匙也打不开。这屋里配有多把钥匙,小姐妹们人手一把。现在,小颜无法再将门反锁,似乎是弹簧松了。晚上,小颜一直没敢睡,缩在被窝里大瞪着眼睛盯住随时都可能开启的门。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盹了过去,黑暗中,一个黑影快捷而无声地转动把手,门在外面被推开……小颜一惊,猛地睁开眼,鞭炮就在这个时候在窗外的一个地方炸响开来。
开发区的一家电子工厂,小颜是一千多名跟她年龄相仿或比她大几岁的女工之一,厂子是外国人开的,生产手机配件,产品一律出口。厂里的主管是中国人,跟监工差不多。小颜们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午休只有三十分钟,上厕所要一路小跑,超时罚工资。休息日通常都要加班,即使不加班,也是待在二十个人一间的宿舍里,外出要报告要申请才允许,不申请就外出还是要罚工资。小颜觉得这里有点像集中营,她干了半年就离开了,被押了两个月的工资,她想要讨工资也有些难。
工作不是时时都有,她也没有固定的住处,有时找上学时要好的同学,这家住一两天,那家住两三天,不能住长,别人在继续求学或已经有正经活儿要干。有几个晚上她是在火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上度过的,还有一两回她买了通宵电影票,在零星的观影人中醒醒睡睡,打发夜晚漫长的时间。她遭遇过骚扰,一个男人趁她睡时摸她屁股,小颜不知怎么就想起养父,有些作呕,她起身换了座位,但那人却尾随而来,大胆而无畏。一定有几回,小颜不得不跟某个不期而遇的男人在一起,她需要钱,需要吃饭,需要一个睡觉的地方。当然啦,小颜不依靠男人,偶尔为之也是为了更好地储备勇气和力量。
有一天,小颜在街上溜达,看见一家娱乐宫大玻璃窗上贴着招聘广告,要求年龄二十二岁以下、形象好、活泼开朗的女孩。小颜心里一动,自己年龄符合条件,她刚满十八岁,也没有谁说过她长得丑,在学校时也是个爱疯爱闹的女生。但她就是不知道“公主”是一种什么职业,干什么活儿。一个男人手指间夹根烟凑近她,找工作吗,妹子?小颜抬头看看那人,公主是什么活儿?男人笑了,露出不太干净的牙齿,陪唱陪跳舞陪喝酒,小姐呗。男人说,你要想找工作我可以帮你,我朋友有家服装店,缺售货员,你挺机灵的,我看挺合适。小颜问,那家店在哪儿?男人说,兴工街的“流行前线”。
小颜跟在男人身后七拐八绕,进了一条小胡同,男人穿一套松松垮垮的西装,肩头上落些白色的屑末,皮鞋有一年没有上油,鞋跟磨损了一半。他们来到一家客舍,进门后,男人冲柜台里的人扬扬手,率先走上一条窄窄的楼梯,二层有几间门扉紧闭的小客房。男人用钥匙打开一扇门,来吧,等下我给朋友打个电话,完事后送你过去面试。
小客房有八九平米,一张床,卫生间用一道帘子隔开,男人说,让我亲热一下,洗洗吧,你先洗还是我先洗?小颜看一眼发黄的白床单,灵机一动,你先洗。男人脱个精光钻到帘子后,打开喷头,碰上我算你幸运,可千万别去当小姐,一失足成千古恨,将来嫁人都难,你也过来,一起洗。又问,你不是处女吧?小颜说,不是。她摸索男人的口袋,掏出几十块钱来,揣进自己兜里,蹑手蹑脚溜了出去。
“兄弟按摩院”有三位按摩师,盲人,兄弟三个,其中两个是亲兄弟,另一个是表兄弟。那对亲兄弟四十岁上下,表兄弟要小得多。他们都是打小学的手艺,按摩技艺精湛,手法娴熟,拿捏穴位一步到位。在按摩这行当中,三兄弟挺被认可。这三兄弟的身材都属于高大威猛型,干活儿时都戴墨镜,冷不丁看上去像电影江湖中人物,**人物。除了最小的表弟脾气急躁了些,另俩兄弟性情温和,说话从未高声过。弟弟和表弟后来成了家,弟弟娶了一个明眼跛足的女人,生了一个健全又健康的孩子。
小颜每天早早起床——她就睡在一张按摩床上——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她做得认真,不留死角。在她看来,窗明几净、地面清洁会给人舒心的感觉,有利于健康。然后,她把手洗净,在一尊瓷观音前点上一炷香,郑重其事拜三拜,样子虔诚。等到她在附近的早餐摊上吃过油条喝过豆浆或大饼稀粥后,就坐到接待台前静候三位按摩师的到来。
八点钟,兄弟三人一个的手搭在另一个肩上,点着竹竿准时来上班了。小颜帮他们换上白大褂,问候几句,三兄弟拜过观音后,她端上泡好的菊花枸杞茶,兄弟三人围坐在台前喝茶,闲谈,说笑。有客人来,小颜热情迎接,领其进入隔断间安顿好,根据来客的年龄、身体情况,或以新客旧顾来论,安排兄弟三个中的一个为客人服务。在客人面前,小颜称兄弟三人为老师,背地里则大哥长二哥三哥短的亲切。这些,她做起来越来越得心应手。
最初,小颜也受掣肘,这来自于照顾兄弟三人起居的一个远房亲戚,一个上了年岁的女人,喘气像风箱一样。她把三兄弟当成自己的儿子,不仅要料理兄弟三人的日常生活,还要操心按摩所里的事务,接待啦收费啦沟通啦打扫卫生啦,她不信任小颜,不管小颜如何谨言慎行,勤快乖巧。她嫌小颜太年轻,没有家人往来,而且,还长了一张狐狸脸。不知道兄弟三人心中对狐狸是个什么概念,反正,女人一提狐狸相,招来的就是一阵闷嗤嗤的笑声。
兄弟三人中的权威是老大,他最先认可了小颜,将小颜试用期的三个月提前到了一个月结束,工资也由试用期的八百块涨到一千二百块。这些钱并不比小颜在电子厂挣得多,但她很满足。让她更满足的就是老大把那女人的掌管权范围限制在家庭起居方面,按摩院的一切事务都交小颜来办理。小颜是个懂事的女孩,她十分珍惜这份工作和信任,样样事都做得清清楚楚,记账啦更换物品啦留心残联为特殊群体提供的社会保障啦。她还看些书,把书上面有趣的事儿讲给兄弟三人听,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连体双胞胎嫁同一个男人,黄瓜长成倭瓜大,一对夫妻爬到了高架桥上自杀什么的,小颜的声音很好听,哑哑的,柔柔的,比广播里那些主持人生硬的声音更亲近。兄弟三人喜欢她,依靠她,从叫小颜那丫头,到一致称她为小妹。他们相处得就像家人一样。
小颜从没滥用过这种信任,不得意忘形,当三兄弟耻笑那远房亲戚身上一股澡堂子气味,又依据她走路的脚步声判断她的身材一定像信筒子时,小颜从不在一旁添油加醋。她依然尊敬上了年岁的女人,听任她用审视的眼睛盯住自己。虽然偶尔她也自作主张将那女人送来的饭菜倒进垃圾箱,再打电话到某个饭店订四个人的午餐,她这样做并非是要跟谁对着干,不过是为三兄弟改善一下伙食。而且,她会告诉老大送来的饭菜进了街头乞讨人的肚子里了。兄弟三人并不清楚,如今干乞讨营生的人伸出的手只希望接到钱,而不是大米饭炒豆腐白菜什么的。
兄弟三人中的老大是最先通过抚摸的触感构想小颜长相的,他一定是没有别的意思,只想知道身边的这个小妹长什么样。盲人的手很神奇,等同于别人的眼睛,从头顶开始,到眉骨,鼻梁,嘴唇,耳朵,下巴,肩胛,小腿的长度。老大认为小颜是个大眼睛,翘鼻子,尖下颌,大腿小腿比例恰到好处的女孩。私下里,小颜告诉老三,自己的皮肤偏白,但鼻梁两侧长了些雀斑,她的头发黑得厉害,不像很多人那样是浅浅的黑。总之,小颜在兄弟三人的心目中是个小美女。
只有三兄弟的那个远亲从来都不以为小颜漂亮,她尤其不喜欢小颜的眼睛,眼珠子骨碌骨碌直转,东看看,西看看,好似骨碌一下就有个什么主意似的。这女人断言,小颜是个没良心的丫头,养父母把她养大,给她吃给她穿,供她念书识字,她却不知道感恩,家都不想着回。还有,从乡里到城市,没见过一个小矮子,还没三块豆腐高,长那么大对**,像一双热水袋晃来晃去。每当小颜被她打发出去买什么东西时,这女人便对三兄弟反反复复叨咕这些话,她的那句热水袋**招惹来一阵闷嗤嗤的笑声,直笑到噎住。兄弟三人从小到大都生活在黑暗之中,还没这么笑过,因为小颜,他们才有了太多的笑声。每回,笑声最响的是最小的表弟。
你别看她人不大,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女人生气道。兄弟的老大息事宁人劝她别动肝火,小颜自从来这里工作并没做出格的事,她不回家看父母肯定里面有事儿,你是不了解她。老大包括那两个兄弟,对一直照顾他们生活的远亲的话都是从一个耳朵里进,另一个耳朵里出。
女人怒气冲冲道,你们都被这丫头灌了迷魂药吧?这女人当面对小颜也十分不客气,如果哪次她来院里恰巧碰见小颜和三兄弟在说笑,她会板起面孔教训小颜,要知道你的身份,你不过就是个接待,在老板们面前别放肆。把小颜训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然后,她会哑着嗓子问三兄弟,我做错什么了吗?三兄弟安慰她说你就把她的话当个屁放了罢。除此之外,三兄弟还有安慰小颜的另一个方法,给她做按摩。三兄弟都给小颜做过按摩,不单纯为了按摩而按摩,也是借此教授她认识自己和别人身体结构的小常识。小颜年轻,记忆力好,很快就记住了人身上一些穴位大体长在什么地方,神阙穴啦足三里啦腰椎骶椎胸椎啦。她也差强人意地学习了些按摩技术,有时,用小拳头为兄弟三人捶捶腰眼大腿什么的。她没有冒犯三兄弟,只是作为这里唯一的女性所表现出来的关心和体贴。
老大说,你将来会幸福。
老三说,你将来会有钱。
老二什么也没说过。
到这会儿,我妈妈小颜已经二十岁了,法律上,她完全可以自主地选择任何一个可能的男人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