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月峰    更新时间:2017-04-20 15:37:47

我妈妈小颜在她快四十岁的时候,嫁给了一个成功人士。我的这个后爸——为了与第一任继父区别,我如此称呼——有一辆奥迪大轿车,一处近二百平米的大房子,位于东港区,那是富人住的地方,站窗前能看见广场的光影喷泉和接近于世界建筑水平的音乐厅。后爸是有十几个雇员的公司老板,他们卖的东西也挺特别,小型游艇。这种游艇电影中常见,警察在海上追逐坏蛋时驾驶的那种几乎能飞起来的玩意儿,据说卖得还不错。

后爸谈不上是个英俊的男人,但绝不难看,既不像我爸爸一样肥胖,也没有我第一个继父那样衰老,他只比我妈大一岁。还有,说出来也许没人会相信,这个后爸似乎有大把的钱,却不嗜烟酒,真的是滴酒不沾。我家的那些亲戚们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样一个黄金男怎么会看上我妈妈呢?别是长一双玻璃花眼吧。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后爸比我的视力好,我八百度近视,摘了眼镜就跟瞎子差不多。当然啦,我妈妈也没什么不好,她三十八,看上去就像三十刚出头,还保持着小巧的身材。我想说的是后爸这样的男人是很多未婚女孩子钟情的对象,现在的女孩儿都有大叔情结。我以为,我和我妈妈能过上天堂一样的生活,这归结于她的运气太好了。她的运气总是很好。

后爸有个跟我一样大的女儿,叫小乔,小乔跟她妈妈一起生活,有时候,她会来看望她爸爸。我羡慕小乔纤瘦的身材和漂亮的脸,从她的脸孔就能知道她妈妈长得什么样。跟小乔比,我相形见绌,身体就像一大堆面粉发酵一样庞大,这种庞大对别人来说似乎是一种压力和负担,小乔不愿意搭理我。当然啦,在学校我就没什么朋友、密友、伙伴,我能每天坐在教室里仿佛是他人的一种容忍。我听过两个女生在背后议论我,天啊,你看她像不像一头肥猪。班主任老师曾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似笑非笑问我,你妈妈给你吃什么,说出来让我们大家都知道一下。我心里清楚她并不是想知道我每天吃什么,她只是困惑我为什么会那么胖或怎么才能让一个女孩子如此之胖。

因为胖,我虽然只有十四岁,但跟成年女人差不多,所有的胖子看起来都一个样。在我十岁时,因为被伙伴们嘲弄,哭过一回鼻子——小时候的我特别爱哭鼻子。我妈妈小颜第一次对我很生气。小颜说,你不能阻止别人说什么骂你什么,但你可以选择听与不听,就让她们好奇去吧,吃惊去吧,我就是个胖子,她们不胖是她们倒霉,你知道在古代,胖女人才是美女,才有资格做皇后做娘娘。

我觉得我妈妈很了不起,虽然她只是个初中生,但说出的话听上去很过瘾,而我也就在她的纵容之下,越发地胖起来,尽管有时我会做梦,梦中吃了一种神奇的药,一下子变苗条起来。后来,我回想起我妈妈说的那些很具有挑战性的语言,忽然觉得或许里面也有别的含意,在古代那个时候,人们以胖为美为尊,可那个年代早已经不在了啊。

我妈妈小颜似乎从来没巴结过什么人,但她巴结讨好后爸的女儿小乔,后爸只有在他女儿出现的时候,才会像个居家男人一样说笑几句,也让我受宠若惊地对我说上句什么,大概是问我学校在什么地方之类。于是,我妈妈起劲地夸小乔的头发;夸她穿的花裙子——我从来都不敢穿裙子;夸小乔的皮肤,只有漂亮的妈妈才会生出漂亮的女儿。

小颜疑惑后爸为什么会跟小乔的妈妈离婚,她从后爸那里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这个男人不想要她知道的,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小乔爸爸去“兄弟按摩院”做按摩时遇见了我妈妈小颜,他那时患有严重的失眠症,去过多家医院,吃过各种药,中药西药中成药,但效果都不明显。听说通过按摩神经穴位有效果,便来尝试了。他见到我妈妈就看上了她,把电话号码留给她,但我妈妈没给他主动打电话,她不确定这个男人的意图,她可不想把时间花在跟一个不了解的男人玩游戏上。但这个男人是认真的,请小颜吃过一两回饭后,就跟她商量结婚的事,当然啦,他没费周折,他那样的男人想跟一个什么女人结婚——尤其一个嫁过两次名声又不那么好听的女人——无需费周折。

后爸和我妈妈办了一个小型的婚宴,十几个人,后爸的家人,还有他女儿,公司一两个亲信。我妈妈这边只有我一个出席,她原本想把按摩院的三兄弟请过来,这些年,她已经把那里当成另一个家,把三兄弟当成了亲戚,但碍于三兄弟的实际情况,作罢了。这三个人都人高马大,戴着墨镜,不苟言笑,在欢宴上多少有些煞风景。席间,后爸的一个亲信祝福我妈妈和后爸两人海枯石烂白头到老早生贵子。这或许是一个玩笑和调侃,但那会儿我想,可能要不了多久,我妈妈的肚子就会腆出来,后爸的家产需要一个带把儿的继承人,而不是两个丫头片子。

一个凌晨,我被一阵尖叫声惊醒,睁开眼睛以前,我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但叫声分明是我妈妈小颜发出来的,后爸和我妈妈的卧室与我睡觉的屋子隔着大客厅,头几个晚上,我竖起耳朵试图听到些什么声响,但什么也听不到。这房子的隔音工程完善,不像我和妈妈曾住的房子,也不似继父的屋子,那时候一个屋子里有点响动,别的房间里都听得一清二楚。现在,我妈妈的叫声凄厉,仿佛她正遭遇谋杀。我从床上爬起来,慢慢腾腾走出房间,我太肥胖了,快不起来。到了他们卧室门口,我听到后爸兴奋的声音,你喜欢吧?喜欢是吧,我知道你喜欢,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为什么娶你?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是不是?快说你喜欢,说了我才会高兴,才会要你,你想要吧?我知道你想要,不仅要这个,还要那个,你想要很多,我都能给你,什么我都能给。

我将沉重的身子靠在门上,听里面我妈妈在哀求,住手!快住手,你在干什么?求求你,别这样,不要啊,天啊,我流血了,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妈妈大哭小叫,但她的哀嚎和哀求没有让另一些声响停止,拳头和巴掌击打在肉体上的响声,似乎还有皮带扣在空中飒飒作响。我觉得我的腿发软,我贴着门出溜下去,坐到地上。

没玩过么,你得习惯这个,做我的女人必需的,你这个骚货!

我想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就像我知道生小孩儿是怎么回事一样,我也知道曾经继父每天冒着突发心脏病的危险,跟我妈妈干的那些事,她虽然有些腻歪,但还是要在床上分开她的腿,继父的大床在他们的身下不由分说吱吱嘎嘎地叫,每回我妈妈都用后背用力撑住床,试图抑制床的叫声,但不成功,也只好随它去吱嘎。在后爸的房里,变换了一种方式而已。或许从此以后,我妈妈从一个聪明的自由自在的女人渐渐成为一个受丈夫特殊宠爱的阔太太。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会习惯,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会喜欢,如果她继续她的天堂生活。而且,她无需再追问她所想得到答案的一些问题,她在用自己的身体实践为每一个问题做注解,每个注解。

我和我妈妈的谈话是在我们曾经住的房子里进行的,她跟后爸举办婚宴的半年后,我妈妈像对一个成年人一样跟我谈话。很久以来,我都觉得自己已经成年,只是不得已装成小孩子的样子。

这栋房子,我妈妈在这里结婚,而我在这里出生,当我和妈妈搬离这里的时候,有人想买下这房子。我妈妈从未考虑把它变现,她宁愿让它空着,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我家的那些亲戚们揣测我妈妈的意图,或许她念旧,惦记着我那个失踪多年的爸爸,似乎还在期待着某一天会像他突然失踪一样又突然出现。但这也只是个别亲戚的想法,我的患精神分裂症的奶奶都不再要求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了。她听不到小儿子在耳朵边说话了,她的儿子死了。至于我,自始至终没有改变,他,我爸爸永远都不可能出现,我只是不太清楚妈妈留下这房子究竟为什么。当没有人再为我爸爸是死是生这个问题纠结后,她就把我爸爸丢到爪哇国了,就仿佛她跟这个人从来没有过瓜葛一样,我在自己家里,没看过爸爸的一张照片。毫无疑问,我妈妈小颜是个能拿得起也放得下的女人。

或许,我妈妈保留这屋子是舍不得窗外的那几株茂盛的葡萄树。我妈妈在我还没出生时栽下了它们,每年进入秋季,葡萄架上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格外让人喜出望外。同是住一楼的人家因此也像我妈妈一样种植葡萄,可惜,他们的葡萄从没像我家的葡萄那样丰收,稀稀落落结那么几串,既没有我家的葡萄个儿大,也没有我家的葡萄香甜。邻居十分费解,向我妈妈讨教种植秘方。我妈妈没有秘方,不过,她倒是听按摩院的几个老板说过,种葡萄的土地必须肥沃,最好的肥料就是畜生的尸首,死鸡死鸭什么的。邻居问我妈妈在葡萄下埋了什么。我埋了什么?她反问,也自问。那下面只不过有十几只鸡,按摩院老板的乡下亲戚有鸡场,病死了一群鸡。在城里,哪里有这么好的肥料。她告诉邻居。

我知道我妈妈的一个秘密,她对葡萄过敏,没吃过一颗葡萄。我家的葡萄成熟后,统统都送给了邻居,按摩院的三兄弟,包括前去按摩的老客。我家的一个亲戚中有一个对面粉过敏,所以,我妈妈对葡萄过敏也就不奇怪。当然啦,一个对葡萄过敏的人却起劲地侍弄葡萄,这不免就有点奇怪了。但,除了我,没有谁知道我妈妈是不吃葡萄的。

我妈妈在我们居住的旧屋中找到我,快到秋天了,葡萄架上已经显现出又是一个硕果累累的年份。当我不想听夜里的尖叫、哀嚎和恣意癫狂时,就一个人躲到我童年的床上睡觉。有时,我倏地从睡梦中睁开眼睛,不知身在何处。然后,就会想我妈妈此刻是不是正在被搧耳光,被掐喉咙,被揪头发,被皮带抽屁股,这些已经成为生活的一种常态。

我和妈妈搬了两只凳子在葡萄架下,膝盖挨着膝盖,压低着嗓音,远看上去,很像动物园中的雕像,一只肥硕的老母鸡用翅膀保护雏鸡,但我和妈妈的角色是反过来的。我看到她脸上有手印,脖子上有淤青,我还知道她的牙齿脱落过两颗,猜出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迟早,她会被打断脊梁的。

他就喜欢看我遍体鳞伤,我受够了,不想他再把我当成录音带,A面B面地使用了。我妈妈艰难地咽着口水。

你要离婚?

离婚?离婚我们什么也得不到,从哪儿来回到哪儿去,他连一毛钱都不会给我们。

他没有心脏病,一根电棒击不倒他。

我妈盯住我,她的眼珠子转了又转,你真是我的宝贝,这辈子,你都是妈的同谋。

我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从现在开始,妈妈什么都会让你知道。

你要怎么办?

他会进监狱的。

他不闯红灯,不偷税漏税,最多有暴力倾向,殴打老婆,打老婆的男人不止他一个。

他会因强奸幼女罪被关进牢房。

谁?他强奸了谁?

你。

嘁,他没强奸我,他也不会强奸我,他连看我一眼都腻歪,半年里他跟我说的话没超过十句。

当我们需要时,他就会强奸你。

他不喝酒,不会因为醉酒失了性。

我妈妈拉过我的手,握住,她的手很烫很干燥,不,他是在清醒的时候强奸了你。

没人碰过我,我是处女。我像个四十岁的女人一样提醒我妈妈。

你那会儿处女膜已经破裂了。

谁?谁来干?是那几个瞎子中的一个?

我妈妈的眼珠不动了,但我却从后面看到一个又一个闪过的念头。

我女儿,不能人云亦云,你不是苍蝇,你是妈妈的同谋。小颜慢慢道,这一个,你不知道是谁,永远都不知道,这对你有好处。还有,我不喜欢你叫瞎子这两个字,他们看到的比你我还要多,别以为你妈妈只学到了点按摩技术的皮毛,我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人要有思想,你才会想着如何改善生活地位。但很多人,很多正常人不这样想,浑浑噩噩度日,你爸爸是这样的人,你继父,当然,他老了,没什么大目标了,包括你的这个后爸,他就是一个渣滓,只想从肉体上控制女人,满足他邪恶的欲望,他就没想过别的。

我不能不对我妈妈小颜刮目相看,我只知道她是个聪明女人,原来还是个有思想的聪明女人。这就好比面对一个流氓,流氓是无所谓的,但一个有文化有头脑的流氓就不能无所谓了。我为自己的发现感到惊喜。但是,我得承认,我的胃有些难受,也许,我只是饿了,想吃东西,最要命的是我突然涌上一种渴望,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像我知道生小孩子是怎么回事一样。

我是个初中生,我的同学很多都在搞恋爱,但没有一个男生喜欢我,连最不起眼的男生也不会对我产生兴趣。只有一次,一个女生举办生日派对,不知道是不是一时昏了头,她邀请了我。一个男生喝得醉醺醺的,把手伸进我的衣服里,他说我的**大,像牛的**。我不清楚他是摸过牛的**还是怎么着。他摸我的时候,我头晕目眩,身体的一个地方肿胀而难受。我差点儿就跪在那个男生的脚下。

你被那个渣滓强奸了是事实,处女膜破裂,大腿上有他的精液,身上有他皮肤细屑组织,如果必要,还有他衣服的纤维组织,总之,一切都天衣无缝。只不过,时间地点,两个不同的人而已。

我不知道我妈妈是怎么懂得这些的,或许背后有高人指点,一个有医学常识和法律常识并比他人看得远的高人。

我感到自己有点内疚。

败露了怎么办?

放心吧,你妈妈的运气一直都很好。而且,他抵赖不了,越抵赖,罪过越大。

当然啦,我相信了她,谁让我是她的女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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