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月峰    更新时间:2017-04-20 15:38:14

我妈妈小颜跟我爸爸王良认识的时候,他正被肥胖症折磨,才三十岁,血脂、胆固醇、甘油三酯都高出了临界水平。医生告诫他要减肥,可他不爱运动,吃减肥药又损伤肝脏,于是,他选择了按摩。瞧,跟我妈妈有关系的三个男人都因为需要按摩与她发生了交集。我继父则是因为风湿病。

王良还没结婚,没有谁愿意嫁给一个行动像老年人一样缓慢的大胖子。但是,他遇见了小颜,她是个不一样的女孩儿,她渴望有自己的家,渴望过正常夫妻小日子。王良除了肥胖,工作稳定,在公交公司当调度,父母健在,家庭和睦,而且,心地善良。当然啦,那些胖子总是给人留下心地善良、与世无争的好印象。

于是,这桩婚姻就笃定了。不曾料想,他们受到了阻力,既不是来自王良的家人,也不是来自亲戚朋友,竟然是来自三兄弟的远房亲戚。这个身上散发着澡堂子味儿的老女人,有一天在王良做完按摩回家的半路上拦住他,问他是不是真的要跟那个小个子丫头结婚。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这个女人眼里突然就噙上了泪水,你这个小伙子,被那丫头的表象蒙骗了。

她又激动又痛苦,因为无法直截了当说出那个丫头做出的伤风败俗的事,可能这些事关系到她视为儿子的三兄弟。她只是一遍遍叨咕,你是个好小伙子,你可以娶个稳妥的姑娘,这丫头会让你吃苦头的。

王良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呢?他想这女人很可能是受那些不看好他和小颜婚事的人的委托,从中作梗,甚至有挑拨离间之嫌。瞧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显然,瞎话还没编完满呢。像她这种年纪的人,会把年轻女孩子的活泼热情看成是轻佻。还有,他听说按摩院的老板说过,有别的男性在追求小颜。所以,他没打算接受那女人的好意,并且,在小颜要求尽快完婚时,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地答应了。他父母早就为他准备好了,一切就绪,只欠东风——一个能嫁给他的女人。

结婚时的王良通过按摩,减肥效果正逐步显现,他觉得自己的脚步不那么沉重了,还能搂着小颜的腰转几圈华尔兹。虽然在婚礼上有人把他们戏谑为野兽与美女的结合,但里面有羡慕、妒忌或祝福的成分。接着,小颜就宣布她怀孕了,王良为此感到振奋和鼓舞,尽管多半时候他是疲软的,但确实有那么一两回,在小颜的帮助下,他感觉自己进入小颜身体中某个模糊的地带。不知道他是不是清楚自己患有**症,要么就是不知道别人的情况,也不了解女人,跟小颜结婚前,他没谈过恋爱,婚后很久,他才想到有关于处女膜的事。小颜告诉他,黑灯瞎火的,他让她流了很多血,她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有一天,王良几乎是羞怯地问小颜,有没有感到他的东西太小了,他在街头上看过治疗男性疾病的宣传小册子,那里面的男人简直大得惊人。小颜对此机智地回答他,你对我来说正合适。

一切都表明,小颜和王良的生活会一直按部就班持续下去,但,出了岔子。

十四年前的一个春节刚过,有一个女人给我在公交公司当调度的爸爸王良打电话,她在电话里向我爸爸陈述了一个事实。几个月前的金秋,王良和小颜已经结了婚,现在,他们准备当爸爸妈妈了。小颜买了几本关于孕期安全和育儿方面的书,小颜在“兄弟按摩院”工作期间养成了看书的习惯,她为自己看书,也为那三兄弟看书,她看了书才会知道身边之外的更多事情。她经历了妊娠最初阶段的痛苦,情绪渐渐趋于平稳,不再昏昏欲睡了,恶心和难受也好多了,她享受着这种与体内胎儿平和相处的状态。她感到很舒心,像完成了人生最难的一件大事。接下来,她会继续朝着她以为的幸福前行。那个幸福的目的地或许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了法律意义上的父亲。这大概就是她的全部幸福。

但那个打给王良的电话,破坏了一切,电话里的女声告诉王良的事足以让他惊呆。你妻子,与兄弟按摩院的瞎子有染,不是一天两天才发生的,从一开始就有了,她通过心甘情愿当兄弟三人的床伴,确保能有个吃饭和睡觉的地方;她也是利用这一点,迅速掌握和把持按摩院所有的事务包括财政大权,她有支配按摩院现金的权力,那是个赚钱的地方,没有谁知道三兄弟究竟赚了多少钱,你妻子知道。

小颜后来就想,这个打电话给王良的人可能是老二娶的那个跛足女人,她妒忌小颜,她虽然属于家人,但在按摩院还没有小颜有地位。事实上,她就像三兄弟的那个远亲一样被排除在外,只作为一个妻子负责生儿育女,管家务杂事。当然,可能不是这个跛足女人,她妒忌归妒忌,怀疑归怀疑,却从来没有看到任何她不应该看到的事情。那个远亲不一样,那女人曾经闯进按摩院的隔断间,发现小颜一丝不挂,跟那个表弟在一起。

老大觉得有必要解释一番或澄清事情原本的真相,她在学习按摩,在老三身上做实践而已。老女人疯了一样叫嚷,按摩有光着屁股的吗?别唬我上了岁数,我眼睛没瞎。

这句话带有伤害性,老大第一次生气了,沉下脸来,给女人两条路,一条是回乡下,另一条,承认自己老眼昏花了,误会了小颜和老三。这女人很多年前就开始照顾三兄弟了,在乡下,只有一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倒塌的土坯房。所以,她别无选择。

可以想像,当我爸爸王良在电话里听到那些事时震惊的程度,他张着大嘴,半天哑口无言。他不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是不是那个曾经试图阻拦他和小颜结婚的老女人,但电话里的声音要年轻得多,他听得出来,年轻的声音向他诉说时有一种轻快的意味,仿佛这消息是一件礼物,免费赠送的礼物。王良却想到一剂毒药,让人服下立即毙命的剧毒。他都不知道是应该感谢这个送他礼物的人,还是应该愤怒,总之,他的身体在温暖的调度室里,却像浸在冰水之中。

放下电话,王良给小颜打电话,听到小颜的声音传过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几乎是虚弱地请求小颜马上回家,像一个饥饿的要吃母乳的幼童,又似一个欲望突然冲动起来的情人。

小颜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当一向蔫巴巴的丈夫瞪着从未睁大过的眼睛,庞大的身躯向她步步紧逼时,她在慌乱和恐惧中以为他要杀了她。为了活命,她招认了,全都招认了。但是,小颜当初向我爸爸王良招认的事情已经成了一个谜,在那种时刻,她招认了些什么呢?是走投无路时不得不向某个男人出卖自己的肉体?还是在便利店和餐馆遭受到的不白欺凌?抑或涉及到与按摩院三兄弟不清不楚的关系?难道真的如电话里告密的女人所说的那样吗?等到小颜能够喘口气时,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她的这个手无缚鸡之力软塌塌的丈夫根本就没有杀人的能力,他谁都杀不了。她听到了他在哭,也许只是喘粗气而已。小颜突然好奇起来,她想知道男人是如何哭的,她从未见过男人哭,哭的都是女人。

毫无疑问,小颜把五分钟之前所招认的给全盘否定了,她昏了头,胡说八道,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她没干过任何不齿的事,她十六岁走出校门,到处打工,她是靠辛苦劳动养活自己的。

不管小颜说什么,只能惹得王良怒不可遏,他不管事实究竟如何,反正,他要离婚,马上就离,一刻也不想再跟眼前这个女人待在一起了。他要回他父母那里,给小颜时间搬走,爱哪儿哪儿去,三天,就三天。小颜苦苦哀求他别走,她抽自己的嘴巴,用头撞墙,以示清白。但无济于事,她最后用她有身孕的娇小身子死命拦挡王良,王良不能离开,他走出这个门,一切都完了,传闻谣言会满天飞,而且,她肚子里胎儿的来路将会受到质疑。

奇怪的是,那天我爸爸王良并没有回父母家,也没有去亲戚朋友家,他来个一了百了,远走高飞了。

我后爸现在待在监狱里,我妈妈对我说,可惜,你已经满十四周岁了,不然,他在里面的时间会更长些。对于我,不,对于任何人来说,十二年的监狱生活都不是一个短暂的岁月,那里,不是天堂。

我和我妈妈仍住在后爸的大房子里,他们没离婚,后爸在狱中态度坚决地申诉了几次,但没有被允准,人民警察或许觉得这个时候离婚对他服刑期的生活并没有益处,他们是从人道主义来考虑问题的。这个时候,我妈妈倒显得比男人大度,她在给后爸机会,如果后爸一味地坚持离婚,他就真的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小人了。后爸把他公司的事务全权委托给了一个亲信,但我妈妈依然是他法律上的妻子,有权也有责任过问丈夫的事,这没什么可说的。

我妈妈定期去看望后爸,给他捎去香烟和吃的东西。后爸开始吸烟了,吸得很凶。或许就是吸烟的缘故,他总是咳嗽,有时候咳出的痰液带着血丝。他去医院做检查,医生说他的肺部有阴影,大概是炎症引起的,所以,他不应该再吸烟了。但后爸已经吸上了瘾,戒是戒不掉的。

我妈妈去监狱时,后爸要么不见,要么通过话筒悄悄威胁她,等我出去,一定会杀了你和你的肥猪丫头。后爸胡子拉碴,曾经红润的脸膛有点儿灰白,没出事以前,他的下巴总是刮得光溜溜的,显出坚硬的铁青色。怎么说呢,他确实被折腾得够呛,他罪大恶极,强奸了一个近乎于残疾的肥胖少女。那段时间,一则社会新闻引起广泛关注,一对叔侄因**了一个女子而被判处死刑,后改判无期徒刑。但十几年后,真凶却浮出了水面。我妈妈的计划并没受到这消息的影响,她是个一意孤行的人。

每当我后爸咬牙切齿说要杀掉我们母女俩的时候,我妈妈都宽厚地笑笑,并不把他的话当真,人在愤怒时,言语过激是正常的。所以,等到后爸把所有他能想起来的,能说出口的过激言语说过一遍后,我妈妈会轻声软语跟他讲讲家里的事,小区换了物业啦水费又提价啦缴纳冬季取暖费啦抽水马桶滴滴嗒嗒漏水啦,还有公司他的那些亲信,忠心耿耿,把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游艇销路还不错。

后爸在隔断他们的玻璃墙的另一面盯着我妈妈研究,我真想知道你亲妈亲爸是什么样的人,怎么生出了你这东西。

我妈妈小颜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想知道。

后爸问,你那个让人恶心的丫头怎么样了,还装得出精神失常的样子吗?

我本来是不想提的,她很好,通过儿童心理专家的疏导,已经恢复很多了,她还是个孩子,忘性快,我希望她很快就忘掉这件事,她在努力,而且,已经考上重点高中了,在学习上,她可是比你漂亮的女儿高出一截子呢。

后爸咬着牙重申,等我出去,一定想办法弄死你们两个臭女人,不然,我心里永远都压着一块大石头。

我妈妈摇摇头,别说气话了,你知道人会改变的,等你出来,我们还是一家人。哦,你可以争取减刑的,六年之后你就可以申请了,但得好好表现噢。我妈妈压低了嗓音,我得承认,你对我干那些反常事情的时候,我很痛苦,无法忍受,但另一方面也觉得刺激,你让我发现了自己天性中的某种东西,我们其实是一丘之貉,你看,我们将成为同谋。

后爸冲我妈妈举起了拳头,我妈妈向后退了一步,仿佛害怕遭到袭击一样。事实上,她是不用担心的。后爸开始咳嗽,剧烈地咳嗽,脸也憋得通红,连眼睛都红了,他用血红的眼睛盯住我妈妈,死死地盯住。

有一天,我在自己的房里看书,边吃着番茄味的薯片。我妈妈小颜走进来,我瞥了她一眼,她脸上有种不寻常的东西。她站在那里盯视我一会儿,仿佛她只要那样盯视,我就能消失于无形。我妈妈果断地把薯片从我手边拿开,冲我喝道,坐好!你看你一个女孩儿家,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一点规矩都没有!你给我听好喽,王婷婷,你枉费我给你起的名字,你糟蹋这个名字!从今天开始,我给你制定一项减肥瘦身计划,你必须不折不扣地按计划执行。作为一个母亲,我再不能任你胖下去了,你知不知道,你看上去真的就像—— 一头猪,胖猪,笨猪。

我诧异地看着我妈妈,怀疑她生病了,吃错药了,她不是那个宠爱我的叫我大胖宝贝的小颜了。

我妈妈转动她灵活的黑眼睛,不,就从现在开始,对,现在,零食不许再碰,一丁点儿都不许碰,饭量要减到平时每顿二分之一,不,三分之一,晚上你不可以吃饭,但可以吃一个苹果。你吃得太多了,简直比猪吃得都多。我都奇怪,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个东西来。还有,早早起床,做晨跑运动,中午去游泳馆,至少游一小时,必要的时候,你还要服一些药物辅助减肥,那些东西肯定没有巧克力好吃,但良药苦口利于病。所以,你必须瘦下来,你是我闺女,必须听我的,在你满十八岁前,我有责任和权力纠正你的不当生活习惯。

我妈妈换了一种口气,宝贝儿,你不想像小乔一样苗条漂亮吗?不想像电视上那些选秀的女孩子一样出风头吗?你爱唱歌,不想上中国好声音吗?不想被男生追求被男人渴望吗?你现在这个样子没有一个人对你有欲望,只会让人觉得恶心!我妈妈提高了声音,我不允许我的闺女如此不堪。当然啦,减肥的过程一定是痛苦的,但再苦也得忍受,坚持,人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我会跟你在一起,陪着你,一年也好,两年也罢,我奉陪到底。

我妈喘了一口气,你会变得漂亮起来,比我漂亮,毕竟,你没有肥胖症的基因。

我妈妈最后这句话让我琢磨了半天,我想大概得很久以后我才会琢磨透彻。一个孩子识别真相的天赋到他们长大后就消失了,我已经长大了,失去了这种能力。但我清楚,我得听我妈妈小颜的建议,并按她的计划方案行事。毕竟,我离十八岁还有几年呢,就忍着吧。再说,为什么不试试呢,或许有一天,我真的能站在那些选秀的女孩子们中间,脱颖而出。小颜说得对,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也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接下来呢?我过去的经历会成为选秀过程中大众的娱乐话题,我将长时间地被关注,比被包养、整容、炫富、**、吸毒更令人关注。

那就试试呗。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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