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月峰    更新时间:2017-04-20 15:37:20

有一天,小颜对我说,我们就要过天堂一样的生活啦。

小颜是我妈妈,她又要结婚了,有点儿喜不自禁。我十四岁,见证了我妈妈的第二次婚姻。自然啦,我肯定这不会是她最后一次结婚。我七岁时的某一天,我妈妈也是喜不自禁地捏捏我的肥脸蛋儿,转动她灵活的黑眼睛,神采飞扬,宝贝儿,妈妈明天结婚,你不高兴吗?

我没有不高兴,她是过于在乎我的情绪罢了。我是她女儿,唯一的女儿。

我知道我妈妈迟早要走这一步,尽管她是个能解决生活中各种难题的聪明女人。

关于我妈妈小颜,我听过些说辞,主要来自于亲戚之间的,我奶奶,爷爷,我姑姑伯父。小颜娘家这方面则不然,由于她小时候是被抱养的,自立后与养父母鲜有往来,就连她跟我爸爸结婚——我妈妈的初婚——也没有娘家人出现,更可能是她根本就没告诉养父母,等于她没娘家。说辞中多半涉及我妈妈的为人和值得怀疑的经历。我妈妈对此的态度则是,你可以听,但可以不信,揣测别人只不过是人类通有的疾病。我大概能明白我妈说的是什么意思,就干脆什么也不信好啦。

我是我妈妈和我爸爸婚姻的产物,我很小时就知道生孩子是怎么回事,精子啦卵子啦什么的,也就那么回事。不过,我妈妈不接受产物这两个字,大宝贝儿,不是,是结晶,是的,爱的结晶。这些年,我倒也能从我妈妈很多的言谈中感觉出来,她爱我爸爸,她也爱后来跟她结婚的男人。女人嘛,结婚一定是因为爱啦。

很遗憾,我没见过我爸爸,我还没出生,他就不在了。我在奶奶家里看到很多我爸爸的照片,他曾经是个肥胖男孩儿,逐渐变成一个肥胖男人,显然,我像我爸爸,我是个肥胖丫头。我妈妈小颜则是个小巧玲珑的女子。我出生后,我妈妈为联络亲戚们的感情,也为我不那么孤单着想,时不时把我发配到我奶奶家,她自己则从不与这些亲戚们交往。我后来猜想,她是要通过我这根纽带知道周遭亲戚们对她的生活所持的态度。但我觉得我妈妈并不是那么在乎别人的看法或态度。

我妈妈小颜第一次再婚时不到三十岁,看上去像二十三,渴望被保护的样子,实际上她不需要什么人来保护。但她跟我继父站一起,会让人产生说点什么的念头。怎么说呢,不是我的那个继父不好,而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差距,年龄的差距——我妈妈很像继父中年得子的女儿。她似乎应该选择一个跟她年龄相仿而不是一个可以当父亲的男人。我妈妈有点儿一意孤行。当然啦,她有自己的理由和主意,她十六岁就走出校门开始独立了,她总是有自己的理由和主意。用她的话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未来的幸福。我们,我,我妈妈。小颜和小颜的肥胖女儿。

从小到大——我已经觉得自己长大了——从亲戚们切切嘈嘈,遮遮掩掩,忿忿不平的谈话里,我对我爸爸和我妈妈在我出生前的情形了解了个大概。我说过我爸不在了,这并不意味着他死了,他只是不见了,事情发生时我还待在我妈妈的肚子里呢。有一天,我爸离开家,再没回来。他所以离开家,跟另一个女人有关,有染,我妈妈小颜无数次说过,你爸爸是可以选择留下来跟我们一起生活的。她的话在无形中灌输给我的就是这样的事实,你爸爸跟别人私奔了。我从我妈妈的表情中看不出她是不是悲伤抑或痛苦,总之,从此,我就没了亲爸。我的亲戚们,奶奶、爷爷、姑姑、伯父到处寻找我爸爸,多次在报纸上发布寻人启事,像过去年代地下工作者在报纸上发出的接头暗号一样,儿啊,母亲在呼唤,亲人们在等你回家,等等,诸如此类。但我爸爸不管亲人们如何千呼万唤,始终没再出现,就仿佛他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我奶奶患了抑郁症,越来越严重,到最后几乎有点儿精神分裂,幻听幻觉,经常听到她小儿子在她耳边跟她说话——我爸爸是家里最小的儿子,样子神神秘秘。有时她会瞪着混浊的眼睛冲家人叫嚷,也冲着窗外叫嚷,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凭空的叫嚷,让人猝不及防地吓一跳。

或许,我的亲戚们都相信我爸爸有天一定会回家,没什么有力的佐证,我想只是一种愿望吧。或许我妈妈也相信,所以,她表现得并不心急如焚,只是,每每什么地方发现一具无头男尸或非正常死亡的人,她都要前去认一认,每回都失望而归,既失望又欣慰。至于我嘛,不,我不相信,我相信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要知道,每个小孩子都有感知某种事情真相的天赋,只是说不清那是什么而已。成人有第六感,小孩子拥有天赋,这没什么可说的。我梦见过我爸爸,他就是照片中的样子,浑身上下充满了脂肪。他站在一座桥头上等我,到了近前,他冲我笑,牙齿缺了两颗。他不说话,只打手势,他的手势清晰,一个危险的动作,不知道是在表明他处于危险中还是警告我别靠近危险。我爸爸像电影中淡出的画面一样,渐渐就消失了,那座桥瞬间变成了一片汪洋。

我只做过一回关于我爸爸的梦,他再没出现,好像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遽然遁去。我爸爸成为派出所一长串失踪人员名单中的一个,成了被搁置一旁无法使用的代号。我妈妈再婚前,在法院与缺席判决的我爸爸离了婚。所以,我妈妈再婚不奇怪,合情合理。而且,她在丈夫失踪七年后才选择再嫁,于情于理都做到了仁至义尽。过去年代,就算宰相的妈死了,守孝也不过三年嘛。

我妈妈和我继父——第一个继父——过了差不多快两年的幸福生活,很遗憾,继父也不在了,他没有失踪,也没有什么人跟他私奔,他死了。死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啦,人打从出生开始,就意味着走向死亡,或早或晚。当然啦,继父本来就有点病嘛,心脏啊心率啊早搏啊什么的,加之他的年岁——我叫他爷爷也不为过。人有病,上了年岁,没什么可说的。我妈妈对继父的病情一清二楚,在他们快两年的生活里,她很照顾继父,总是叮嘱我不要在家里大吵大嚷,不能又蹦又跳又唱,她常对我做的动作就是在嘴上竖起一根纤细的手指,嘘——小点声,爸爸在休息呢,或爸爸在睡觉呢。要么,她嗔怪道,你这样吵闹连我也会惊出心脏病来。

我觉得我妈妈有点夸张和夸大其词,我从来没大吵大嚷过,倒是乐意在没有人的时候扯着喉咙唱几句,但我只唱给我自己听。我是个多少有些固执、羞怯的、惴惴不安的胖丫头,自卑,从小到大,除了我妈妈小颜,别人看我的目光要么吃惊怜悯,要么厌恶鄙夷,这些人包括我的老师、同学、路人和邻居。总有人对我说,丫头,少吃点喽,或该锻炼锻炼啦什么的。这些时候,人们都变得善良和慈悲,但并不让人感到自在。

我妈妈从来没要求我节过食,不控制我吃巧克力汉堡喝可口可乐,这几样东西是我的最爱。仿佛是向那些人挑衅,小颜几乎是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鼓励我,想吃就吃,想喝就喝,谁让咱家生活富裕呢,活着嘛,就要活得随心所欲,活得自由自在。她的神态很像过去革命先驱者那样,不自由,毋宁死。当然啦,有时候,我说的是偶尔的时候,我妈妈面对我庞大的身体——不到十岁的我已经超过六十公斤了——也有点儿不知所措,于是,她买回来一部跑步机,至于那个东西是不是能起作用并让她的女儿成为魅力四射的瘦女孩儿,她倒也不放心上。

很多时候,家里的声音或许就是由那部机器发出来的,我让机器启动着,我可能在上面,也可能不在上面,即使在上面,我也只做慢走,犹如散步。如果你不是个胖子就不清楚胖人的心理,胖子天生就不爱运动,有时我连心思都不想动。我喜欢静坐喜欢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有时,手捧一本书,特工传奇,异度空间,秘闻秘史,未解之谜什么的。我最大的爱好就是边看书边往嘴里塞零食,就仿佛看书会消耗我的体能需要补充能量一样。老师说吃零食是恶习,所以,我从来不在学校吃东西,我只在家里吃,在我的房间里吃。吃东西让我愉快,巧克力啦点心啦花生糖啦芝麻饼啦原味薯片啦吐司面包啦奶油蛋糕啦炸鸡腿啦,这些柔软或坚硬的食物在我的牙齿间磨擦,然后,滑入我的胃里,快活的饕餮,给这个像杂货铺一样的容器带来棉絮般的温暖。

跟我相反,我妈妈小颜就像什么东西也不吃似的,无论什么样的美味都浅尝辄止,好像多吃一点东西会让她难堪,让她麻烦让她付出代价。我妈妈虽然吃得像鸟儿一样少,但她却有一股劲头,连我这个几乎能吃下去一头猪的人都没她有劲头。这些劲头体现在我妈妈对待工作的热情上,她从来没因为身体不适而耽误过上班,也没有因此减少夜间的狂热——跟我继父干的那些事。他们发出的声音远远比我平日锻炼身体开动机器时发出的动静响上几百倍,吼叫,喘息,呻吟,肉体的撞击,那些时候,继父的心脏啦心率啦早搏啦什么的,统统被抛到爪哇国去了,那是个虚拟的国度,想往那儿抛什么东西就抛什么东西。

我只要竖起耳朵,就能听到继父反反复复在呜咽,你可毁了我呀,你让我变成了什么人呀,你呀,你这个坏女子呀。我妈妈小颜说,我让你变成了人,变成了一个老流氓,一个老淫棍,一个真正的男人。我妈妈此刻像只野猫一样跃身在继父衰老的身上,而继父充满绝望又无比感激,啊啊,你这个坏女人哟,你真真的坏哟。

我觉得继父是个可怜的人,多年来工作在一家机关单位,是个老实巴交勤勉的小心翼翼的副处级干部,要不了几年,他就退休了。他老伴死了十五六年了,他过了十五六年静如死水般的生活。他遇见了我妈妈小颜,于是,死水微澜。继父没有自己的子女,却意外得了一个不知道该如何相处的胖继女,他没有做过父亲,所以不懂如何与小孩子相处,如果家里只有我和继父,他会感到不自在。后来,他就在阳台上养了些东西,吊兰、绿萝、仙人球、虎皮兰什么的。当我妈妈不在家时,他就到阳台上修修剪剪,浇水施肥。

当然啦,继父也不是没有亲人,他有个比他大几岁的姐姐和比我妈大几岁的外甥,那个外甥显然对我妈没什么好感,对我也一样,从没拿正眼看过我,快两年的时间,他只来过家里一两次,过年的时候,只坐一下便离开。继父有时候会主动打电话给外甥,也问候一下他的老姐姐,而他姐姐——我的那个老姑妈一次也没来过,她不想跟我妈见面。我觉得那些人,包括我奶奶这边的亲戚,对我妈有一种偏见,就仿佛她是吸血鬼,沾上了就要倒霉。我爸爸的事成为他们心中的一个大疙瘩,除非有一天我爸爸能现身。我妈妈回击的方式就是轻蔑,她说那些在背地里捕风捉影的人都是些嗡嗡叫的苍蝇,对付苍蝇的办法要么捕杀要么干脆视而不见,随它在耳边嗡嗡嘤嘤,当音乐听就好啦。

不幸就在我妈妈把亲戚们当成苍蝇的时候发生了,继父死了,心脏病突发,发病时他恰好在洗澡,跌进灌满水的浴缸里。几年后,我在一本书中看到一句话,大多家庭成员之间的谋杀都发生在浴室或游泳池。我不免心中一凛,想到了继父,当然啦,没有人谋杀他,他发病时我和我妈妈在睡觉,那是夜里的时候,但我妈妈是个警醒的人,即使在梦中。或许是她习惯了继父在身边呼吸,没有惯常的声息,她在第一时间就感知到了。她跑进浴室,把我继父从浴缸里湿漉漉地揪出来,还给他做了人工呼吸,这方面的常识我妈妈还是懂一点的。同时,她没忘记打120急救电话,只是,一切努力都白费了,继父没抢救过来。

那些天家里热闹极了,不,是乱极了。我原本以为继父只有一个老姐姐和外甥,但实际上亲戚多得不得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些陌生人。他们这些人轮番出现在我家,几乎引起了骚乱,连派出所都惊动了,派了好几拨警察调解争端,无外乎是这些亲戚不相信我继父死于心脏病,他的心率不齐在医生看来不需要治疗也不需要吃药,只要注意休息不过于劳累就等于没有病。基本上,继父是个健康的人,所以,继父的死被看成是一起预谋的图财害命,依据就是我妈妈小颜比我继父要小二十几岁,她有目的而为之。我继父的房子市价折现,能卖到八九十万,还有银行里多年的积蓄。

阴谋论让这些人个个都红了眼睛,恨不能把我妈妈小颜碎尸万段,扒其皮,食其肉,分其骨。其实,这些人一点常识都不具备,但凡一个人死前有一点点挣扎,都会留下不可抹掉的痕迹。继父身上无伤,无痕,甚至连痛苦都没有,他发了病,倒在水中,没了知觉,淹死了。换个角度说,这不能不算是一件幸事——针对那些被抢救过来但又成为植物人的情况而言。

当继父的亲戚围着我妈妈小颜发难并乱砸乱摔家什时,我不得不说说我妈妈,她镇定,悲痛,但也问心无愧。让警察来调查好啦,我妈妈小颜轻声软语地重复着这句话。她直视砸了电视机的那个什么亲戚并报出了那台机器的价格,她显然在含蓄地告诫,损坏他人物品是需要赔偿的。

我在自己的屋里听到有人说,瞧她多无辜的样子,她干了可不止一次,王良不是也一样嘛。我感觉自己的心猛地蹿跳一下,王良是我爸爸,亲爸爸。不言而喻,说这话的人准备以此将我妈妈推入深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良要跟你离婚,于是,你就把他害了。我听到一阵笑声,笑得让我起鸡皮疙瘩,我有点不相信这是我妈妈的笑声,继续,这很像一个充满幻想的故事,我倒想听听,不过,还是让警察调查好啦。

我偷偷溜进卫生间,继父已经不在那里了,他躺在殡葬馆的一个冷冻箱里,等待着最后的处置,彻底的处置,之后,除了一把骨灰,他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留下,就仿佛从没来过似的。其实,不光继父,所有人,我妈妈小颜和我,包括亲戚们,都一样。

浴室里的大浴缸白得有些刺眼,这是我和妈妈搬过来后购置的浴缸,原先卫生间只有沐浴头,安装浴缸是妈妈小颜的主张。浴缸一个较为隐蔽的角落里,一样东西不见了。热得快。这东西大城市已经没有人使用了,插在暖水瓶中加热冷水的小电器,因为很快能将一瓶凉水烧沸腾,因而得名。使用方法必须按着先插入冷水再通电源的顺序,如果先通电再插入凉水中,很可能会造成电线短路,也可能会引爆暖水瓶。为什么我会这么了解这个东西呢?我看小颜用过它,她把那个小玩意儿通上电快速地扔进一盆清水中,吱啦一声,显示启用的红灯熄灭了。我妈妈把那东西扔进垃圾袋,但没几天,我又发现了它。

在我所看的那些猎奇的书中,有这么一个细节,一个男人厌倦了妻子,趁妻子洗澡时,将一个通了电的电棒扔进浴缸,妻子被电晕了过去,丈夫挽起袖子——免得被浴缸溢出的水弄湿——将脉搏还跳动的妻子的头按到水中,他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字,几分钟后,丈夫离开了浴室……当然啦,只是一个故事而已,跟继父的死不搭界,否则,我妈妈不会很快就意识到继父不在床上,她也不会给继父做人工呼吸,也许,她还要等到早上“醒”过来后才打120急救电话。总之,我妈妈很无辜,我继父很不幸,但他一定是幸福过的,那些狂热的夜晚,在被他称为坏女人的我妈妈的驱动下,他宁愿被毁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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