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告别

作者:野伶    更新时间:2017-03-21 23:01:44

12月29日至31日三天,集市所有人员休假。银峰和玉铃一大早就到铁皮楼下等我,看来是提前请假了。我们在红梁里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银峰和玉铃把他们从金融街和沿途的高级会所带来的美食摆满了桌子。桌子正中间是玉铃给我煲的乌鸡汤,散发着中药味儿的白烟像快镜头下盛开又凋谢的白菊。

玉铃还是老样子,银峰最近大概工作特别辛苦,头上支棱出来的白头发变多了。玉铃给我和银峰盛了汤。死肉都在银峰碗里,活肉都在我碗里。我默默地喝着汤,玉铃探过身来帮我将额前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他们一直笑着看着我,我有些不自在。

“最近怎么样啊?”

“还行吧。”

“业绩怎么样啊?”

“就那样吧。平均水平。”

“还是要加把油啊,最后冲一冲,就那么半年,然后就舒服了。”

我想问问他们他们现在舒服吗,但是我忍住了没问。

“很忙吧?”

“嗯。等下还要准备大集会上的买卖。”

“那你吃好了就去忙吧,我们不打扰你。”

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你们怎么样?”我觉得应该向他们表示一下我的关心。

“挺好挺好,我又要‘往里走’了。”

“往里走”,就是往中心走的意思,银峰说这话时乐呵呵的,眼睛很亮,像个孩子。

银峰是个有追求的人,并且坚持不懈。对他来说,只有到达金属城,他才能找到他的宝贝。

“劳逸结合哈,也不能完全没有压力。想吃什么就花钱买,晚上早点睡。”

银峰和玉铃真的是很好的父母。横向比较的话,他们在同时代的人当中绝对算得上开明的。所以我觉得,我们之间的隔阂要归罪于我。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关系。一切幸福或多或少都应感谢各种阻隔的存在,我只想静静地沉浸于这种虚幻的幸福。

对于这一虚幻的幸福,我需要引入一个场景来描述。 在乳白色的半透明背景之下,你躺在冰凉的地面,胸口上有一颗蓝色的小石头,实心的。四周充斥着一个人的呼吸声,每呼吸一次,这块石头就膨胀一点,并且具有了更明显的形状。呼吸越来越急促,那石头迅速成长为有四条石柱一般的腿的巨兽,长出了长而弯曲的鼻子,耳朵紧紧地掩着。为了站在你身上,它将四肢并拢,有些摇摇欲坠。是的,它站在你身上呢。这时候,你看见对面走来一个人,一个温柔的人。他看着你,你看着身上的蓝色巨兽。在那人温柔的注视之下,你不再听到呼吸声,同时眼里的巨兽缩回一个小小的石头。好轻。 就是这样的虚幻。就是这样的幸福。

准备集会的西池广场,偶尔传出人说话的声音,下一秒却立刻隐没在物体震颤的动静里。我没有抬头观察任何人。我心不在焉地摆弄我面前的广告牌,有时也会抬头看看那棵异木棉。漆黑的枝干,像纠缠的黑铁,我的指尖似乎可以感觉到它的冰凉,那底下似乎还有生命的蠕动,就像秘密在宝铁里蠕动一样。玉铃和银峰在那下面站了很久,最终走了过来,说是准备走了。当着其他人的面,他们没好意思与我吻别,只是紧紧地拥抱了我。

他们走后不久,虾饺-568走了过来。

“买吗?”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本《游侠志》。

我摇了摇头,同时做出一副很艰难地做出决定的样子。

“买啦。准备什么集会。我那儿还有几本武林秘籍,都是武馆的人悄悄塞给我的,想要的话我以最低价卖给你。”

这绝非什么希望我考核不通过的阴谋,本质上是放浪之人彼此间喜欢相互助长。568的放浪,主要表现在她一头支棱不齐的短发上。

“真不要?别后悔哦。”

她揉了揉我的头发,走回了摊位。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我空荡荡的口袋。那里原本有一本《江湖小传》,考核年开始之后我就把它放到床板底下压着。跟它一起被压着的还有一幅我自己临摹的古代春宫图。它们是我发生火灾也要抱着跑的宝贝。 工作了一上午,我有些累了。所谓累了,就是开始对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产生怀疑。我不明白其他人怎么还没有累。也许只是我未能察觉吧。 累了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走进茶馆。我要了一碟片牛肉,一壶菊花茶,并且往牛肉里拌了大量的萝卜丁、香菜末和剁辣椒。我将那碟牛肉狼吞虎咽几口吃完,然后对着壶嘴儿将一壶菊花茶一饮而尽。茶馆里没人注意我,这让我些失望。但也没关系,我来这儿的主要目的不是展示吃相的。

我从随身的小布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信纸和笔,给发小杨关达写了封信,里面书写了我对这一切的怀疑和自己的痛苦。这么写多少有点搏人同情安慰的动机,后来有人评价我太自我,我立刻就想到了我和杨关达,我总是在跟他说我的事,他总是在宽慰我。如果让他来评价我们的伟大友谊,他大概认为自己于我不过一个垃圾篓。而我觉得在这一点上人们对我都存在误解。首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件事对每个人来说都只有那么两三个心爱之人可成例外,我亦非常明白这一点。所以当我不停地向他人谈论自身的时候,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我肯定我是他心爱之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必定是我心爱之人,如果不是,我对他一定避之不及。另一种是我非常明白我并非他心爱之人。在这种情况下,我谈论自身的做法一定属于痴情二字。而若是随便一个人都能对我作出“太自我”的评价,则说明我十分的滥情。故决不存在某人于我只是一个垃圾篓的说法。

但是后来我发现了一个矛盾。我肯定杨关达是我心爱之人,但对于杨关达身上发生的事,我常常采取高高挂起的态度。为此我又努力寻找出了如下解释: 首先,杨关达早早地凭父母的财力出海去了另一个集市,那集市的名字叫作蓝鹰,其风貌与“漩涡”有着天壤之别。那里并没有集市轴心这种东西,同时遍地是阿尔克号,一种娱乐场所,做成游轮的形状。传闻说进入阿尔克号的女人身着迷你裙但不穿内裤,男人只许做三件事情表达他们的爱慕之情:请她喝酒,请她跳舞,请她叉开双腿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这当然不是真的”,杨关达在信里解释道,“阿尔克号哪里是遍地都有。”不过他承认,他的烦恼大多关于第三件事的失败,对此我实在无法感同身受。

另外,与杨关达分开近八年了,中间我一次也没见过他。在他最近寄回来的照片里,他虎背熊腰,八块腹肌,也不知道是把自己的头合成到了哪个马戏团大力士的身上。可是在我的印象里他还是那条黑不溜秋的“瘦泥鳅”,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人世间有这么多让人郁闷的事,所以要我为他的郁闷而郁闷,我是不习惯的。 有了上述原因,我便可以对杨关达毫无愧疚。至于杨关达总是给我寄来无比真诚的关心,那是他的事,我没心情多想。

写完信之后,我四处寻找信鸽白白。其实只需一声鸽哨它就会出现,但是我懒得吹,我更愿意在这附近转悠转悠,把那只讨人厌的鸽子抓回来。

我先去了武馆。武馆的大门是无狗把守的。门厅有个半瞎的老人坐在一把藤椅上,叼一根精致的铜烟斗。以前我常来武馆瞎转悠,他也不拦我。我很久没来了,他也没忘记我,向我吐出几个烟圈算是问候。 我穿过门厅,来到宽敞的后院。武馆的生徒中以男孩居多,他们还是少年,但年龄大些的已经有了精壮男人的身板。一条腰带将他们的身体束成上短下长的沙漏。夏天的时候,他们不着上衣,只穿一条麻布短裤,线条完美的肌肉看得我脸红心跳。生徒里也有女孩,但绝不是武侠小说里仙气飘飘的那类女子。不多的几个都剪了男孩那样的短发,除了永远穿着衣服(我猜她们都裹了胸)之外跟男孩子没什么区别。

“这个世界缺少一个像样的女侠”,我总是这样默默地跟自己说。在我的幻想中,自己填补了这个空缺。 那是冬日,大雪纷飞,我拔出宝剑,飞上一片青色琉璃一样的湖面,一袭白袍,长发及腰。斗笠之下,白色面纱微微掀开,泻出我淡泊高冷的眼神。远处,成片的红梅吞吐暗香…… 人总要有点幻想,不然怎么叫活着。 但事实上,游侠已经是非常非常稀罕的了,更不用说女游侠。武馆里的人出来之后大多成了巡警或者镖头,好一点的进了“十二城”里的杂技团和马戏团,虽然是些不入流的勾当,好歹在集市混口饭吃。游侠在我心中则是一类靠情怀活着的人。他们武功高强,基本不用吃饭,因为混不到饭吃。想成为游侠的人应该不少,但都是想想而已。当他们没工夫胡思乱想的时候——事实上一些人宁肯花时间去看一次艳舞表演也不会花时间去胡思乱想——他们也就开始对游侠表现出一种暗含轻蔑的崇拜。

练功休息的当口儿,一个年龄较大的生徒看见了我,向我吹了个口哨。那是武生-136,他曾经请我吃过冰棍儿。那个时候他还很白净,瘦长瘦长的,这几年长成了彪形大汉。他紧绷的练功服显现出他线条雄健的三角肌,再加上他小麦色肌肤上挑逗的眼神,我看着心里一紧,转身逃走了。他已经不是当年请我吃冰棍儿的小武生了,他大概会成为一个值得信赖的镖头,或者“十二城”里的角儿吧。

从武馆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将寻找白白这件事抛到脑后,反正这也不是我的真实目的。我向此刻我的左手方向走去。我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以这种方式说明方向。 往左手边走,看上去是一条死路,但其实不是。在尽头的角落,两栋楼之间有一条侧身可过的缝隙。其实这两栋楼挨得也没有那么密,之所以要侧身通过,乃是因为里面基本被空调外机塞了个水泄不通。 总之,我侧身进入了那条不寻常的通道,当我成功钻出来的时候,我遇到了我想见的另一个人——鸡毛掸子-675。

其实之前我并没有想见他,但是遇见他之后我觉得我来这边可能也是想找他的。虽然我认识鸡毛不过两三年,但由于我的“选择性异性恐惧症”,他是我在漩涡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哥们儿。我叫他鸡毛,但其实他看上去跟他背着的一筐鸡毛掸子很不和谐,他本该是一个独特又温文尔雅的雄性生物。那一筐鸡毛让他整个人真气外泻,风韵大失。不过比起两年前,他看上去多了些颓丧和玩世不恭,我猜这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和舞鞋-624分手了的缘故,而是他在他卖鸡毛掸子的地方结识了一帮混混,并且经常与他们一起出入某些风月场所。这点我从他说话的神态就能看出来,他开始不经意地挑眉,笑的时候总要先发出“科”的气声。但还是没用,他明显不具备花花公子的威胁性,否则我也不会与他成为无话不谈的哥们儿。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不用准备集会吗?”

“准备得差不多了。”我撒了个小谎。

“真高效,哈?西池广场的就是西池广场的,比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小街道上的高效多了。”

“少在这儿跟我贫。你最近怎么样?”

“不就那样,估计这辈子都要留在漩涡边缘了,这个月业绩——”

“打住。谁问你业绩了。别跟我提业绩,我业绩也不好。”

讲到这儿鸡毛不信任地耸耸肩,我没理他。

“你看上去好肿啊,昨晚又去前溪巷了?”

“我去得也不多,一周一次。最近压力大,一周两次。我那些兄弟基本上天天都去呢。”

鸡毛说着,打了个哈欠。

“你也不怕被抓。”

“老θ的严格管理也就能吓吓你们这些乖宝宝,我们这样的铜豌豆,哪是他抓得住的呀。”

我们告别之后,他便向我身后的方向走了。他看不到我将去往哪里。我想象着鸡毛看到我出现在我目的地时惊讶的脸,笑着加快了脚步。其实不必心急,前溪巷到了晚上才会出现。我上了一座桥,走在桥上的时候太阳正忙着下山,走下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真有点诡异。一定有人好奇我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其实我并没有特意去探听,一切都自然而然,可能是我闻着气味儿过来的吧。前溪巷散发出一种冷冽的薄荷油的气味儿,据说是妓女们用的除臭剂的味道。闻着这股子气味儿,我又穿过几个荒凉些的街巷,来到了目的地。

随着时代的发展,如今的妓院已与古代武侠小说里描写的大不相同,虽然那精致诱人的琉璃格子仍与旧日一脉相承,却没了一身红配绿的鸨母领着几个开口说话能把人耳朵腻歪下来的女人在门口绑架雄性,甚至也不喧哗,我猜想是因为房间里新换了吸音墙壁的缘故。这里似乎自带黄色胶片的滤镜,空气里弥散幻听一样似有若无的复古音乐,共同形成一笼水雾,薄荷味儿里带着一股咸腥气。曾经,他告诉我这便是情欲的味道,它能渗入你的毛孔,钻进你的心脏,然后开出花来。

“……你会随着花瓣的颤栗而颤栗,随着花瓣的绽开而绽开,随着花瓣的破碎而破碎。”

当时我对这种说法无动于衷,现在我感觉到了。因为周围一同前来的男男女女都突然消失了,他们的躯壳破碎成闪闪的琉璃,与水雾纠缠不清,直至缓缓溶解。我没有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但我感觉我现在一丝不挂。

“太疯狂了。”我对自己说,“我一定又在想入非非。”

如果只是想入非非,那么我便不怕走出这层黄色水雾。 我一步步地向前,走了出去。我看见了小丑,他站在前溪巷的另一端,脸上涂着黑白油彩,黄色的气球在他的黑色礼帽上方凄凉地摇晃。他瘦骨嶙峋的枣红色大马低着头站在一边,时不时地甩一甩尾巴。 小丑身上的白色T恤有些破烂了,露出苍白的肌肤碎片。他向来往的形色男女讲着笑话,一个烫着爆炸头,涂着银色唇彩的女人看着他的双眼,发出放荡的笑声,用两片红唇从他手中叼起一根白线带着一个黄色的气球略过了他,将手中的铁钞子抛向空中。小丑脱下帽子,将半空中四散的钱币一网而尽。

此时此刻,我愿意恬不知耻地说:他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整条前溪巷因为他一个人而黯然失色。我第一次来前溪巷的时候,第一次牵了他的衣角,他骗我说我们迷路了。我问他是否曾经品尝过“情欲的味道”,他假装惶恐地摇了摇头。骗子。后来他成了小丑-501,在前溪巷春风得意地卖他的气球。他除了讲笑话以外似乎不会任何小丑该会的本领,而他的有些本领,我认为一个好的小丑根本不应该会。 小丑像往常一样假装没看见我,我不打算上前,也没有离开。我静静地,一丝不挂地活在他的余光里,看着他绘成星星模样的双眼,左黑右白,波澜不惊。 我终于明白我在干什么。

突然间我又看到了那只猴子,那只疯狂大笑的猴子。他蹲在琉璃格子的檐上一角,然后纵身一跃,用锋利的长指甲戳破了小丑所有的气球,跳到了对面的屋檐下。他的尖叫声划破了那层黄色水雾,一时间男男女女破碎的身躯完好如初,整条巷子包括巷子里的建筑都消失了,纠缠的肉体暴露在月光之下,像泥沼一样发光。它们发出痛苦的呻吟,肉体每增加一丝欢愉,心灵的苦痛就显得越发苍凉,空旷的宇宙对此不提供任何遮蔽。

无处安放,一切都无处安放。

小丑没了气球。我不忍心看他的神情。我本打算掠过他,现在只好转身走了。 我在计划一场不久之后的逃亡,我是来道别的。 我吹了一声鸽哨。半晌,白白的影子从夜空中显现出来,落在我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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