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眸深处,
有一丝轻掠的笑意。
----- 丁尼生 <<悼亡友>>
周末的研修生宿舍与往日不同: 下午三、四点钟刚过, 宿舍区中心、那块分界男研修生宿舍和女研修生宿舍的篮球场上, 热闹起来了-----球声、脚步声、喝彩声, 声声撞击宿舍的窗户和墙壁。精心修饰后的女生也相邀走出来, 各人手中拎一只热水瓶。水亭穿小路其实更省时间, 但她们像与球场高手有预约, 宁肯从球场绕个大弯过去。那些身手矫健的学子呢, 虽个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 远远地, 见一排排花影重重叠叠而来, 都争先恐后地要将自己瘦弱的身子抛向空中……当然, 所有这些球场内外的热烈, 还仅仅是晚上七点、周末舞会的热身操罢了。
606宿舍的云尘、去去, 还有605宿舍的安若白, 是周末舞厅的常客。
这天晚上, 抵不住她们的热情邀请, 茹小鸥怀着好奇的心情, 第一次准备光临舞厅。
“喏, 穿我这条超短皮裙。” 去去从皮箱底层翻出一条皱巴巴的人造革紫色皮裙, 递给小鸥。云尘一看, 嗔怪道: “你这么高, 亏你想得出来。 还是穿我的那条连衣裙好。” 安若白见此, 挽住茹小鸥的胳膊, 笑着对云尘说: “她也不适合穿你的衣服。她呀, 跟我的身材比较般配, 就穿我那套黑裙, 我回屋拿去。”
茹小鸥别扭道: “我谁的衣服都不穿。又不去相对象, 穿那么正经干吗?”
“你错了。校园舞厅是莘莘学子们跨系、乃至跨校的交际场所, 很多机遇良缘正从这里开始。” 去去一抖手中皮裙, 道: “我和我前夫就是在校园舞厅上认识的。他当时在另一所大学读书。那晚, 他一直说是管姻缘的神仙, 偷偷在他脚上系了根红绳, 把他拉到我们学校的舞厅, 结果, 跳出一段婚姻。”
去去有过丈夫? 茹小鸥震惊地看着去去灵活的双唇, 迅速瞟一眼安若白和云尘, 两人故意眼望别处, 然神态自如, 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
茹小鸥瞬间的惊愕没逃脱去去的大眼睛。 她嘴角浮起一缕自嘲的笑, 拉开手提包, 从中取出皮夹子, 对云尘和安若白说: “你们也许没想到, 我竟还保存着他的相片吧? 离婚了。” 她叹口气, 道: “离了快一年了。 每当老楚不把我当回事地冷落, 我会翻开照片看看。” 她说着, 暗自出了会神, 把照片递给小鸥。
这是一张合影: 一位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 用手搂住去去的肩膀。去去穿一件朴素的春秋衫, 日本童花式短发, 素净的脸上不施粉黛。她微笑着平视远方, 满足中似带一丝遗憾。愦憾什么? 遗憾身边的男人过于沉稳持重? 不够诗意? 他----看上去该属于那种脚踏实地、有责任感、事业心强的男人。具有这类素质的男人, 往往有一个成功的事业, 而成功事业背后, 应该有一位贤内助才对。小鸥惋惜地看着照片上的男人, 心想, 管姻缘的神仙跟他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啊。
“喂, 你盯着照片研究什么?” 去去 “啪” 一声, 从小鸥手中抢走照片, 塞进皮夹, 一屁股坐在窗口, 闷闷不乐起来。
“怎么? 触动心事啦?” 安若白见此, 轻轻摇了摇去去的肩膀, 问。 从安若白那张甜腻腻的脸上, 茹小鸥似看到另一张合影。还有云尘, 她们----茹小鸥暗自猜测: 也许都有一个丈夫或前夫吧? 茹小鸥这样一转念, 脸蓦地一红。 她偷觑云尘她们一眼, 心别别地多跳两下。
“本来, 你当初不该结这个婚。看看我和云尘, 单身贵族, 活得多过瘾。” 安若白的话像是专门说给茹小鸥听的。她和云尘至今单身。她们才不要婚姻呢。乘现在还年轻, 有几分姿色, 再多享受几年。再说了, 女人和男人到底不一样: 男人, 像楚天阔能做到家里养一个, 外面搭一个。 去去能吗? 刚和老楚眉来眼去有那么点意思, 就急忙忙回家闹离婚。
“我说你呀----” 安若白还想说什么, 被云尘飞快打断: “好了, 不谈这些。再说下去, 谁都没心情进舞厅。”
云尘话刚完, 只听门外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 “哈, 你们果然还在。” 以东游子为首, 写作班一行六位男生拥挤过来, 嚷道: “走, 请你们跳舞去。不过有言在先, 别只拿我们当买门票的工具, 进舞厅后, 必须陪哥儿们跳舞。”
“没问题。” 安若白连声答应: “你们在门外等着, 十分钟, 啊, 再给我们十分钟的化妆时间。” 说着, “砰”一声关了大门。
“嘿, 快换衣服。” 安若白得意地旋转身子, 道: “他们来得正好, 我们连皮夹子都不用带。”
去去一听, 脸上愁云顿消, 纵身从窗前跳起来, 叫道: “舞票一到手就跑。气死他们, 个个武大郎似的, 想吃天鹅肉? 呸, 也不照照镜子。” 去去立刻翻箱倒柜, 兴高采烈地试穿衣服。
整整十分钟, 去去一套又套更换服装, 戴手饰, 往脸上涂脂抹粉; 安若白来时已把自己收拾得光艳动人; 云尘不太喜欢在别人面前张扬, 只需躲进纱帐, 悉悉窣窣一番, 出来的她必定是最后满意的定妆。
“帮帮忙, 把拉链拉上。”去去将整个一块脊背露给小鸥。拉链从腰间延伸到脖颈, 她背宽, 衣服的胸围嫌窄了点。只见她的头颈在狭窄的衣领口努力挣扎, 泄气地问: “是不是太紧? 唉, 这些结婚时做的衣服都太小。”
安若白建议: “我看, 你第一次试穿的湖色套裙挺好的。” 换上湖色套裙的去去又说颜色土。可箱子里就那么几套衣服。她 “啪” 摔上箱子盖, 抱怨道: “妈的, 这叫过的什么日子? 要穿没穿, 要吃没吃, 要男人没男人, 真不如去做陪酒女。”
安若白忍禁不住, 笑道: “你还抱怨没男人? 那我和云尘早该压抑得跳黄埔江喽。”
云尘猛一击掌, 大笑。云尘很少笑出声, 这大笑, 传到茹小鸥耳膜, 不知怎么让人感觉怪怪的。茹小鸥望一眼云尘, 云尘疲惫的眼神裹一层晶亮的东西----是笑的眼泪。当去去取出一条色彩艳丽的少数民族长裙, 云尘抹了抹眼睛, 提醒她: “太单薄, 当心着凉。”
这条长裙是去去最心爱的、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件宝贝。裙子从腰身开始抽紧, 一层层箍到小腿根部。这种裙子连走路都受约束, 她偏要穿着上舞厅。谁看了都觉不合适, 又被她折腾得累了, 也就缄默, 不再发表意见。
去去小心翼翼地展开裙子, 心满意足地回答云尘: “反正去跳舞, 又不当评委, 单薄? 怕什么?”
就这样, 写作班男女一行共十人, 声势浩大地开往舞厅了。
舞厅售票处门口早挤满人。去去、安若白、云尘夹在人群中, 互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那眼神, 茹小鸥明白: 是一个 “跑” 字。果然, 从东游子手中接过票,三人趁进门时的混乱, 迅速往人堆里一钻, 踪影难觅; 留下小鸥, 被六个男生团团围在中央。
“这帮臭娘们。” 男生中有人啐口骂道。茹小鸥把票还给他们, 说: “我本来也不大会跳舞, 要不---你们另外找其他人吧?”
“我们都不会。” 有人道: “这不, 花了学费想请她们三位做老师, 谁知还是做了赔本生意。干脆, 把票退掉。”
东游子猛吸一口烟, 将烟蒂往地上一扔, 用脚使劲一踩, 一锤定音道: “既然来了, 谁都别打退堂鼓。跳舞总是要学的嘛, 不然, 怎么开展外交? 啊?”
记得有位作家曾把舞池中心比作一锅沸腾的开水; 四周拥挤的舞客是一只只等待下锅的饺子。 舞曲一响, 饺子纷纷往锅里跳。 茹小鸥初次光临舞厅, 产生了这种十分滑稽的感觉。
“那不是去去?” 男生中有人朝舞池一指。振聋发聩的迪斯科音乐中, 去去做了第一只下锅饺子。也许水烧得太滚, 又仅一只饺子, 她被煮得七颠八晕。远远看, 一头短发在空中呈张牙舞爪的爆炸式; 一身绷得过紧过长、并不适合跳迪斯科的民旅装, 使她扭曲的身体, 使她动作的前抑后扬, 显得古怪而可笑。不过, 她自我感觉很好。 这一点, 从她微闭的、陶醉的双目, 从她跟随音乐节奏而翕动的双唇, 可以得到证实。
安若白。第二只饺子安若白。
舞池中心的她自信地施展一位业余舞蹈演员的魅力: 只见她忽尔双手抱臂, 整个人成螺旋形, 被一股力吸向空中; 忽尔将头高高扬起, 沿着舞池四周做大幅度骏马奔腾之跃。安若白越跳越带劲, 仿佛重回到舞台上, 在观众爱慕热情的注视下, 狠过一阵跳舞瘾。
“怎么没见云尘?” 男生中有人在茹小鸥身边嘀咕。茹小鸥踮起脚尖, 在人群中寻找。
“那里----好像是她。” 东游子眼尖, 从一个阴暗角落里辨认出云尘。 只见她正和一位中等个子的男人交头接耳, 样子很亲密。
“走, 别放过她。”东游子一挥手。
“那人……会不会是贾涉?” 有人露出胆怯之意。
“贾涉?” 东游子嘲讽道: “贾涉会来这种地方? 走, 不管他是谁, 过去瞧瞧。 说不定是位编辑, 我们也可沾点云大美人的光, 让她帮忙推荐几首诗呢。”
“对, 过去瞧瞧。” 六位男生簇拥着东游子走了。
茹小鸥仍停留原地, 恰逢新换一首探戈舞曲,许多人拥进舞池, 灯光霎时幽暗。到处是衣香、晃动的人影。她试图寻找云尘, 哪看得清一个熟悉面影? 刚刚还在舞池的安若白和去去也不知去向。茹小鸥无聊地站了会, 觉得胸口有些气闷, 想退出舞厅。正当她迟疑, 看如何挤出重重叠叠的包围, 一只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我能请你跳舞吗?”
只听得一声低沉的问话。周围声音太嘈杂, 茹小鸥根本没觉得那人在对她说话, 仍东张西望寻找退路。
“我能请你跳舞吗?” 这次问话声提高了, 透着固执的味道。站在茹小鸥身边的年轻女孩回眸看她。茹小鸥这才有所醒悟, 倏地抬起头。
邀请她跳舞的男子大约二十七、八岁左右。瘦长的个, 肤色偏白, 眼神不经意一闪, 传递给人的是微带忧郁的幽深和温柔。他的头发不很黑, 褐色的, 还带点自来卷。他一手插在裤兜, 懒洋洋地倾斜着身子; 另一手伸在茹小鸥眼皮低下, 却是坚持的、毫不退缩的。
茹小鸥脸蓦地一热, 慌乱中闪过一丝羞怯。 想说不会, 对方眼神似有一股魔力, 吸引她一步步过去。他的手仍在空中等待。 那只肤色泛白、形状优雅的手, 坚定地守候那里, 似乎是一种男性力量的象征。茹小鸥从没进过舞厅。以前在中学时, 班里搞过一次舞会: 结果, 只是会跳舞的女生教女生跳, 谁都低着头, 没勇气接受男生邀请。这次, 她的心开始擂鼓般跳动, 当那只温热的手终于捉住她的, 她浑身一颤, 连脉膊的跳动, 像在刹那间伴随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奇妙之感。
舞厅很挤, 她被他紧紧搂在怀里, 接连几次, 她踩了他的脚, 他似浑然不知。 他紧抿一张很薄的唇, 偶尔, 眼神低垂, 凝一眼怀中脸红脖子粗的小鸥, 眼里掠过一丝笑意。茹小鸥也不时偷看他一眼, 他的脸轮廓是柔和坚毅的结合: 脸颊的线条十分细腻、 圆润、**, 到下巴处, 陡转尖锐。 那削瘦的下巴和挺直的鼻子遥相呼应, 风格与脸型迥异, 使他看上去既多情又无情, 既温柔又冷漠。
“你---哪个系的?”他突然低俯下脸, 将嘴巴附她耳边, 问。呵出的气流, 直冲她脸面。茹小鸥身子下意识一闪, 与身后的一对发生碰撞。他更紧地拥住她, 因没得到明确回答, 眼神固执地停留在她脸上。 茹小鸥嘴巴张了张, 想说中文系, 似有拔高之嫌; 说写作班吧, 这个班开学两个星期还处于群龙无首状态, 说出去, 谁知道是什么? 只得把脸转向别处, 装聋作哑。 好在, 舞曲很快接近尾声。 她没等音乐完全停住, 就急匆匆挣脱了他的怀抱。
“谢谢。” 她低声说。他挺直了身子, 双手插进裤兜。他对她点了点头, 瞥她一眼: 那目光似乎满含深意, 带着某种眷恋和欣赏的情感, 目送她消失进人群。
茹小鸥出了舞厅。外面空气清冽, 一首首缠绵悱恻的爱情舞曲仍清晰可闻。歌在夜空里听, 别有一番滋味。茹小鸥慢慢地走, 心中混杂着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某种渴望之情。她一遍遍回放那对似乎含有特殊告别意义的眼神, 心开始怦怦乱跳起来。假如, 能理直气壮地告诉他----她是中文系的学生, 该多好啊。茹小鸥懊恼地想, 没通过高考的阴影再次袭上心头, 使她闷闷不乐起来。她在住宿区转了两圈, 用脚踢地上的土, 仍无法赶走那股无影无形、却像细丝般缠绕她的惆怅。她一仰头, 长吐一口气: 同样是梦寐已久的绿色草坪、红砖教学楼、宽大的阶梯教室, 她没有成功者天生我材必有用的骄傲, 非但没有, 还暗存一丝难以抹灭的惨痛。这惨痛, 躲在心的一角, 似被迫囚禁瓶子里的 “魔鬼”, 时刻伺机冲破束缚。今晚的例子便是明证, 假如, 能理直气壮地告诉别人…… “魔鬼”对她呲牙咧嘴了, 缪斯恩赐给她的短暂美妙的快乐, 很快被一股原始自卑的情绪替代。她的心痛着、怨着、懊悔着, 不知独自在夜空下转了多少个圈。 走回宿舍时, 发觉舞厅里开始有人流退出。
她抬头望了望天庭里那轮高高的冷月, 只觉一阵从未体验过的孤独涌上心来, 眼眶一热, 竟差点流下泪来。
在茹小鸥深感孤独之时, 606宿舍男女四人, 正围一只小电炉, 将谈话的气氛推向高潮。云尘在舞厅偶遇一位地球系博士, 正谈得热烈, 给东游子他们过来胡搅蛮缠一气。跳舞兴致没有了, 和去去、安若白三人聚到一起, 决定上男宿舍找肖沉过来喝酒聊天。安若白平时跟食堂师傅关系融洽, 再加她是这班极少数带工资读书的学生, 打点夜宵的任务由她包办。
“来, 今夜我们放怀痛饮, 酒菜不够再去买。” 安若白从口袋摸出一张十元钱, 往桌上一放。恰在那时, 茹小鸥神情疲倦地开门进来了。肖沉正往汤锅里扔菠菜, 看到她, 一怔, 眼神陡然亮了许多,招呼: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今晚安若白请客, 来, 快过来坐。” 他的声音透着亲切。茹小鸥心里正充塞烦恼, 神情恹恹道: “你们吃吧, 我……我有点不舒服。”
“什么不舒服? 还在生我们的气呀?” 安若白过来搂住她, 硬拉她入席, 解释道: “在舞厅,我们迫不得已才扔下你跑开的。 东游子他们精得很, 动作慢一点就甩不掉。云尘, 去去, 你们说对不对?” 去去和云尘也附和说了几句抱歉的话。茹小鸥人坐在他们中间, 双眉打着结, 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去去朝肖沉使个眼色, 肖沉随即心领神会对小鸥扮个鬼脸, 道: “小鸥, 我可最怕严肃。你这----不明摆着不欢迎我么?”
茹小鸥勉强一笑, 低下头。
“她笑了。哈----”肖沉夸张地一指茹小鸥, 得意道: “君不闻德皇威廉由于缺乏笑的能力, 失去了整座帝国? 可见, 笑的重要性有多大。”
安若白一听, 笑道: “我呀, 从小到大改不掉爱笑的毛病。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也都是由我的笑引出来的。”
去去听她这一说, 偷偷和云尘对个眼神, 两人知道, 她这番意犹未尽的话后面, 定是一长串类似 “三笑” 的多情故事。云尘沉吟片刻, 转换话题问去去: “这阵怎么没听见老楚的哨声? 怪清静的嘛。”
“录音机坏了。” 去去正大口吃炒面, 含糊不清道。
“什么?” 众人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