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 上演着如此神奇的话剧,
花儿的形象如此原始而赤裸,
大自然是如此随心之所欲,
而上天只在高塔上看着!
-----罗伯特. 勃朗宁<<荒郊情侣>>
茹小鸥找到写作班所在的研修生宿舍, 正是午睡时间。秋日的午后, 天蓝得发白, 日光也闷热得发白, 晒得人懒洋洋, 只想睡觉。 整个研修生宿舍, 犹如被大气的静谧熏醉了, 只见一些不知名的飞絮在空中无声地飘; 偶尔过去一、两个拎着热水瓶的学生, 也一副睡眼惺松的模样。
茹小鸥走进606女生宿舍时, 没有看见斜躺在上铺位的去去。她仿佛无意中闯入一间洗照片的暗房, 眼前一片昏蒙蒙的红光。她喘了口气, 胸口陡觉压抑, 放下肩膀上那只体积庞大的帆布旅行包,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前, “哗” 地一声, 用力拉开厚重的红色灯芯绒窗幔。
这是女生宿舍最高的一层, 六楼; 又是最西晒的一间, 606室。管楼道的阿姨递给她钥匙时, 说: “你要是提前一个星期来, 就能住上三楼了。”
茹小鸥将头伸出窗外, 吸了口气。
606! 金黄的钥匙上贴着一小方块白胶布, 上面用蓝色圆珠笔画出的606三个数字, 横看, 仿佛来自家乡白桦树上一只又一只高深莫测的眼睛, 对她诉说神秘的同时, 使她体会一股亲切的力量。握住它, 横亘家与学校的距离由此缩短了似的。
“哎----我看你是走错门啦。”
去去的声音就在那时从高空落下。去去, 斜躺靠窗上铺位的去去, 二十六、七岁左右, 似乎对突如其来的光亮措手不及。当茹小鸥愕然回望, 去去手上的一本诗集几乎遮掩了大半张脸。小鸥眼尖, 去去手中的诗集, 正是她喜爱的、一位已经留学美国的诗人的作品, 胸口的压抑顿时化作一泓清流, 人随之轻松了。
她几乎读遍这位诗人的所有诗歌, 对他的诗句似懂非懂, 却莫名喜欢。比如那句: “在水上写字的人只能化身为水。”
“人怎么可能在水上写字呢?” 小鸥寻思般自语。
去去一怔, 飞速瞟一眼手中的诗集, 答道: “这叫意象。” 尔后, 烦燥地皱了皱眉, “啪” 一声合拢诗集, 往枕下一塞。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两条又长又白的胳膊在空中绷直了上伸。 那胳膊又一次挡住她的脸, 只从双臂隙缝间闪出一道幽深的黑波。小鸥的视线顺着她的胳膊向上攀援, 这才发觉去去不用纱帐。去去的视网膜内是雪白的墙顶。
“你-----”去去的头部缓缓上引, 浓密的黑发飞瀑似地在雪白的墙壁和床单间颤动。 “你怎么还在这儿?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同伴。” 去去瞥她一眼, 不经意地说。接着专注地凝视双臂。眼神如梦似幻, 仿佛一名跳水运动员, 无数次幻觉凌空飞跃那霎间的完美。
“噢, 真无聊。” 去去无力垂下胳膊的同时, 小鸥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 叹息很快被一阵不可遏止的笑覆盖得了无痕迹。她兀自喘息着咕哝, 双手反抵床单, 一张被过份渲染的红唇, 在白色的空间呈O型微展。茹小鸥第一次发现: 眩目的、近乎妖冶的红, 及一头跳跃逼人的黑, 能如此荒诞地形成统一。
这就是写作班的女生宿舍? 她----是不是真的走错了门?
茹小鸥明亮的眼里浮上一层阴翳。她茫然四顾: 这是一间约十五平方米的四人宿舍。沿墙四张上下铺钢丝床; 四张带书架的写字桌与床平行。除此, 并无太多旋转余地。去去的笑声还在继续。茹小鸥向后趔趄两步, 刚想退出房间, 身后骤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命令: “别动。” 与之相伴随的, 还有一声浅浅的、温柔的笑。
小鸥只觉心擂鼓般地跳, 感觉自己像位魔术师, 手一扬, 正对门的那张下铺位上, 白纹帐徐徐展开, 肖沉和云尘正笑眯眯地坐在低矮的床沿上。
“你好。” 肖沉站起来, 看着瞠目结舌的茹小鸥, 微微一笑, 自我介绍道: “我叫肖沉, 肖, 消沉的肖去掉三点; 沉, 消沉的沉。” 他, 年龄与去去相仿, 长脸, 两颊略显干瘪; 脸色黄黄的, 嘴唇有点发白, 一望而知, 是个正在闹胃病的青年。 与他不健康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的, 是那对异常深湛的眼睛----它不大, 似乎还带点近视; 可当它凝视某一点, 便似集中了灵魂深处所有的智慧和思辨, 放射出一股近乎神奇的穿透力。这就是肖沉, 曾是英文系的高材生, 入写作班之前, 已在浙江的某所高中做了三年英文教师。
“她叫云尘。” 肖沉介绍完自己, 见茹小鸥仍瞪着他, 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的样子, 不由有些发窘, 一指云尘说。
云尘, 人如其名: 外表纤细、柔弱, 一头黑发从中间分开, 光滑得像两片云。它们贴住鬓角, 自然成两股辫垂落胸前。 猛一看, 她比实际年龄年轻, 像一名普通的大学生。肖沉介绍她时, 她仅无声地笑了笑, 头略显慵倦地轻倚在纱帐上。
她看小鸥, 眼里有什么东西一闪。心像被一根极细的针尖戳了似的, 微微一痛。多么幸运的女孩啊, 从那张清纯的脸上, 看不到任何人生蹇滞的印记。 她呢? 十六岁离家出走, 整整十年了。她航行过大海, 跋涉过小溪, 至今, 仍是一个处在夜的黑暗、和昼的朦胧中的旅人; 一个置身于黄昏的雨、和缪斯的光之间的苦涩的诗人。
云尘在与茹小鸥的对视中, 突感一阵恻然。 她飞快低垂眼皮, 身子朝床里面更深挪一层, 顺手拿起一本书, 读了起来。
那时, 上铺的去去, 身上盖着白床单, 面壁而寝。
“呃……” 肖沉见她们无话可说, 正想找个话题, 打破这层难堪的沉默, 住隔壁房间的安若白, 一身黑裙, 身子轻盈地跑了过来。她, 已不年轻, 三十岁上下, 头发纹丝不乱地绾在脑后。 额头饱满光洁, 修长的柳叶眉下, 长着一对生动灵活的丹风眼, 这对眼睛似乎比她的樱桃小口更会说话, 看人总带了点含有深意的笑。 她来自西子湖畔的杭州。 原是某国营企业的职员, 因年轻时爱好跳舞, 无论站或坐, 身形都是挺拨的。
安若白, 是个公认的美女, 但气质与写作班透着冲突。 她上个星期刚来报到时, 去去斜倪她一眼, 说她更应该进交谊舞培训班。她也不在意。本来, 她动用关系、搞了个停职带薪跑上海读书, 就是想换换环境、松松脑子的。 她从来没想在写作上有什么突破、或大的收获。不过渴望在伤感落寞时, 能以一点风花雪月的小散文抒抒怀、寄托情思而已。
“哎? 这位是?” 她收住脚步, 一双风目在小鸥脸上滴溜溜转, 狐疑地问: “你----新来的?”。小鸥轻轻一点头。 她随即问: “哪个系的?”
小鸥一扬眉, 一时无法判断这问话的用意, 心里正琢磨, 只听安若白清脆地解释道: “这是写作班的女生宿舍。” 说着, 猝然掉过头问云尘: “你知道她找谁吗?” 见云尘笑而不答, 一眼瞥见躺在上铺的去去, 大叫: “去去, 还在睡啊? 快起来, 起来看看, 站在你们宿舍的这位小女孩找谁?”
“好了, 别心里不平衡。写作班可没规定, 只收像你们这群老牛。”肖沉突然揶揄一句:云尘一听, 脸上的阴云被彻底扫尽, 掩嘴笑了起来。茹小鸥也忍禁不住, 浅笑一声。安若白非但不恼, 一伸手直戳肖沉脑门, 嗔道: “去你的。” 肖沉一闪身, 差点与小鸥撞个满怀。 笑过、闹过, 安若白的眼睛转来转去, 总盯着茹小鸥不放。茹小鸥就拎起旅行包, 朝靠窗口空着的下铺位挪。
“我来帮你。”肖沉热情地伸过手去, 被她生硬地拒绝。 “不用,” 她垂着眼皮说: “一点不重。” 安若白强忍住笑, 猛朝肖沉眨眼睛。肖沉尴尬收回手时, 去去突然醒了。她一骨碌起身, 着急地用手抠住床沿, 对小鸥涨红了脸嚷: “你不能睡这儿。这张铺是我给一位朋友留的, 她----过几天就到。”
直到这一刻, 茹小鸥才看清去去的脸: 那是一张艳丽得有些任性的脸, 浓眉下一对大眼睛, 说话时过份专注地张着, 有一股逼人的气势。
“看什么看? 我说的话听懂了?” 她一扬乌黑的短发, 被茹小鸥盯得不耐烦。 微厚的、色泽鲜艳的嘴唇一嘟, 略略鼓了起来。
茹小鸥被她极不礼貌的神情语态惹火。假如, 她以一种商量的口吻, 茹小鸥倒也不至于非要这张床。茹小鸥冷笑一声, 动作飞快地将包裹甩到床上, 悠悠地讥讽道: “你说的话嘛, 有一半没听懂。” 说着, 径顾埋头整理衣物。
“云尘,” 去去气极大叫: “你给我作证。这张床我连你都没让睡, 她倒想捷足先蹬。”
“我捷足先蹬? 你这人说话实在太可笑。” 茹小鸥抬起头, 问: “你说这床是给一位朋友留的, 请问, 她交了学费没有? 如果没交学费, 只能是你的朋友, 不能算写作班的学员。你有何资格替她留床?” 她拎起房门钥匙在去去眼前晃了晃, 问: “这个是什么? 钥匙, 你那位朋友有吗?”
“你……你……” 去去结舌道, 一对咄咄逼人的眼睛, 被茹小鸥一连串无懈可击的问话 问得慌乱起来。
宿舍霎时安静下来。去去求救般看着肖沉和安若白, 对方也只是以一副袖手旁观的姿态站立, 便忿忿然瞪了茹小鸥一眼, 却也无可奈何。 经过这一场争执, 她无法再安静地躺着, 掀开身上的白床单, 赤脚从上铺下来。从高空走下来的去去象一团燃烧的火焰, 那一袭火红飘逸的衣裙, 立刻惹来安若白的感慨声: “没见过像你这么热爱红颜色的女人。” 去去不理她, 径直钻进云尘的白纱帐里。 “好香。” 她嗅了嗅鼻子, 声音已雨过天晴。
云尘轻笑一声, 一戳她脑门, 嗔道: “你这丫头。” 去去笑了两声, 又嗅了嗅鼻子, 说: “真的好香, 你用了香水? 什么牌子?”
“哦, 是安姐给我的香水。” 云尘说话了。多么亲热的称呼, 亲热中渗透着信赖; 多么乖巧的一个云尘, 短短几天, 叫起了安姐。她----该是温顺、讨巧而又世故的吧? 然, 小鸥分明从她的眼神内, 捕捉到一层隐隐约约的寂寞。暗藏这样一份 “独上高楼, 欲语还休”的情怀, 似乎不可能在同一时, 兼做另一个乖巧讨好的小女子。正在铺床叠被的茹小鸥被云尘这一声 “安姐” 调动了好奇心, 一时忘记刚才的不快, 凝神听她们旁若无人的谈话。
“什么安姐? 你这张小嘴巴啊, 甜起来像块糖, 叫人恨不得咬你一口。” 去去大概顺手捏一把云尘的脸颊。只听云尘 “嗳哟”一声, 倒在被子上。安若白凑过去, 开玩笑道: “她嘴巴不甜, 我们的肖外交部长哪里能坐得住?” 正欲告辞的肖沉, 一听此话, 迅速瞟一眼茹小鸥, 紫涨着脸皮, 抗议道: “你们谈你们的, 别把我扯进去。我和云尘刚才的确有事要谈。”
“你这是解释给谁听哪?” 安若白笑着尖叫。
“我要解释什么了? 不过实事求是讲话罢。”
肖沉抱怨叫屈时, 过道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脚步声中夹着一连串不锈钢饭盒的碰撞声、以及男女们肆无忌惮的戏笑怒骂。
“去去, 云尘, 吃晚饭啰。” 有人把饭盒敲得叮当响, 高声叫。
这么早就吃晚饭了? 茹小鸥一看手表, 五点不到。她停下手里的动作, 别过脸, 外面的阳光仍明亮得晃眼。 此刻, 远在家乡的父母也许正在往回家的路上赶, 她那住了十九年的房间却是空的了。母亲回到家, 总习惯地叫她: “小鸥, 小鸥。” 她从房间走出来, 有点不情愿的样子, 手里拿了本诗集。茹小鸥想着, 眼里蒙了层泪光。
“去去, 吃完饭, 咱们溜冰去, 怎么样?” 率先进屋的是东游子, 二十三、四岁, 四方脸上蓄留着小胡子。他一手拎饭盒, 一手插在裤兜里, 脚呈外八字伫立。一件裁剪不合身的宽大西服, 几乎罩住他大半个矮墩墩的身子。
“去去早已名花有主, 你还是邀请我吧。” 安若白说。
肖沉一见东游子, 笑着向他招手道: “快进来, 认识一下我们班的新同学, 今天才到的。”说着将东游子往茹小鸥身边引。他还不知道茹小鸥姓名, 支支吾吾道: “这位是……”
“茹小鸥。” 茹小鸥飞快抹去了眼中的泪, 转过身回答。她的眼睛水濛濛、亮晶晶的, 东游子在她的凝眸下, 一楞, 咧嘴露出一个迷失的笑。安若白见此, 又撑不住笑起来, 走过去, 对茹小鸥说: “东游子, 写小说的, 最爱做漂亮女性的护花使者。”
“东游西荡的东游。” 东游子拖声拖调地加一句, 身体随即像听到慢三步舞曲, 左右摇荡起来。
“今晚跟我们一块溜冰去吧?” 肖沉问茹小鸥。
“我……我不会。”
“有东游子在, 别担心。” 肖沉说着, 眼皮一垂, 落在茹小鸥的腿上。 那两条裸露在淡黄色短裙外的大腿: 白皙、修长而又匀称。他的脸蓦地一热, 不自然地将视线偏向别处, 正与安若白四目相睃。安若白颌首而笑, 笑里隐含某种深意。
“你应该去香港角逐一年一度的美腿小姐大赛, 准夺冠军。” 东游子也将注意力转移到小鸥腿上, 煞有介事道。安若白即刻亲热地搂过小鸥, 说:”我们的女诗人哪里仅仅腿美? 脸蛋也不错, 对么?” 她故意问肖沉。
女诗人! 茹小鸥在心里膜拜了千万次, 不敢触及的神圣字眼, 安若白口吻中带着调笑, 随随便便撕毁了那道圣洁的屏障。还有什么美腿小姐, 哼, 茹小鸥挣脱了安若白, 油然生起一股被冒犯的恼怒。
那时, 六楼底下传来一阵别有功力的口哨声: 它翱翔而上, 达到最高调之后, 哨声竟萦回不散, 仿佛旷野里一匹狼的呼嚎。开始, 谁都没注意。正坐在床沿、与云尘窃窃私语的去去, 突然大叫一声: “来了。” 人已像根离弦的箭般冲向窗口。
“老楚。” 去去快乐地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去去呈直线垂落的双臂, 在落日余晖中染一层血色。秋日傍晚的风鼓起她的衣裳。她的脸上带着陶醉, 脚尖微离地面。
茹小鸥眼里的去去如一团燃烧的火球。她神经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肖沉突然一拽她的衣袖, 戏谑道: “大人的事, 小孩不懂。” 他的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以后, 整整两个星期, 写作班成一盘散沙状态。 不知道班主任是谁, 更没人通知他们该上哪些课。 那些与云尘和去去原本认识的同学, 把606宿舍当作学生住宿区的另一座咖啡屋, 在此高谈阔论、饮酒作乐。一天中以晚饭后最热闹: 那段时间的606室, 你来我往、笑语喧嚷得像即将开场或已经散场的电影院。
这些感情外溢的同学中, 惟独少了肖沉和楚天阔。肖沉自那天一别, 很少光临。他不来, 云尘也不去找他, 似乎两人躲在纱帐里的亲热, 只是她茹小鸥的错觉。云尘非但不主动找肖沉, 还总爱把自己囚在白纱帐里, 要么和衣睡觉, 要么看书。去去的命运则可归结为一个 “等” 字。如果那天, 老楚的哨声不期而至, 哪怕一屋子的人等着她招待, 她也会撇下众人, 恨不能一个箭步从楼上跳下去, 与他约会。 老楚对小鸥而言, 是一个谜, 一个只闻哨声、不知其人的谜。那哨声也吹得稀奇: 有时一天两、三次; 有时整整一个星期才寥寥一回。
一天, 不知谁恶作剧, 在楼下模仿老楚的口哨声。 安若白恰好在场, 推了推无动于衷的去去, 说: “你的。” 去去铁板着脸, 冷笑一声, 道: “他也配?” 安若白朝楼下一望, 果然不是老楚。 碰到这种时候, 去去脸懒得洗, 饭也没胃口吃, 像条死鱼般直僵僵躺着, 到深更半夜就带上耳机, 听齐秦和童安格的爱情歌曲。 她听着听着, 情不自禁跟唱起来, 那如泣如诉的颤音, 在静悄悄的深夜, 听来真有毛骨悚然之感。等她彻底放弃跟唱, 专心一致哭起自身的怨和哀时, 云尘从纱帐里叹一口气, 道: “快睡罢。别这么没出息了。” 云尘的话, 只能惹出去去更多的眼泪。 “什么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连今天都保证不了, 还用得着问明天吗? 为什么女人的命要这么苦? 为什么千百年来, 女人的命运总是在等待? 云尘, 你能告诉我, 爱到底是什么吗?” 去去每发出一声悲愤质问, 就在上铺狠狠一跺脚, 身体随之激烈弹跳, 把上下紧连一起的四张床摇得如同地震。不过, 只要期待的口哨声一响, 她又活了, 活得比任何人都滋润。
“我的心象一只歌唱的小鸟
小鸟在水淋淋的嫩枝筑巢:
我的心比这些都更为欢快,
因为我的爱人已经到来。”
去去活过来的第一个冲动, 即朗诵十九世纪英国女诗人罗赛蒂的<<诞辰>>。活过来的去去要求身边的人毫无条件地接受她的疯狂。那时, 被口哨召唤出去的去去, 不熬到深更半夜决不上楼; 回宿舍了, 也毫无时间概念: 忽尔吟诗, 忽尔独自傻笑。 上洗手间打水洗脸时, 脚步声踩得整幢楼都有回音; 水打回来了, 不立刻清洗睡觉, 门敞开着, 一会伏案沙沙沙奋笔书写; 一会起身倒开水, 咕咚咕咚喝。
有一晚, 小鸥躲在纱帐里读小说。云尘大概也遇到点不愉快, 躺在床上闷声问去去: “还不睡?” 这一问, 去去精神抖擞地招呼她: “过来, 快过来。” 叫了两遍, 云尘不动。 她一个剑步俯冲过去, 撩开纱帐, 兴奋地边笑边做着手势, 叙述: “今晚太过瘾了。我坐在他自行车后座, 本来打算看通宵电影。结果, 你猜我们上哪儿了?” 去去眼睛发红地盯着云尘问。不等云尘回答, 一仰身, 爆发一阵刺耳的尖笑。她不说话, 光笑, 越笑越厉害,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笑得肚子发痛, 还在笑。只听 “吱嘎” 一声, 隔壁房门被打开。 一个黑影一闪即逝的同时, 一只啤酒瓶像一枚炸弹般被投进屋。 随酒瓶的爆破声, 还有一声脏话: “这里可不是窑子。”
酒瓶幸好扔在云尘床旁边的脸盆架上。
“你他妈给我出来。” 去去眼里布满血丝, 呲牙咧嘴大叫一声, 要冲出去吵架。 “算了, 算了。赶紧睡吧。” 云尘拉住她, 嘴里哈欠连天。那哈欠像有传染, 精力旺盛的去去呆了呆, 也打个哈欠, 极不情愿地起身关门, 上床睡觉。 去去的头一沾着枕头, 先用力伸个懒腰, 嘴巴轻咂两声。不多久, 鼻腔里便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屋子静了。茹小鸥怔坐在床中央, 一颗心仍怦怦乱跳。去去深更半夜大声喧哗是不对, 但她们扔酒瓶抗议, 也太过份, 太粗暴了。啤酒瓶到底从哪个房间扔出来的呢? 平时, 大家住同一层楼, 照面客客气气。会是谁? 茹小鸥怎么也无法把刚才的举动, 和住在另外五个房间里的女研修生们联系起来。她越想越乱, 睡不着, 蹑手蹑脚起身。脸盆架下满地的玻璃碎屑。 她蹲下身子, 捡起一块碎玻璃片, 放手心看了看, 胸口有点气闷, 起身拉开房门: 只见长长的过道两侧, 宿舍门扉紧闭, 若屏息, 似乎还可听得清此起彼伏的酣睡声。
楼道口亮着一盏黯淡的灯, 风过时, 灯影摇曳。 茹小鸥见窗户敞开, 忍不住走了过去。 她双手撑住窗台, 将头探出窗口。窗外的空气, 带着南方秋季特有的潮湿; 天空里散布着一颗、两颗疏淡的星。她仰起脸, 那一颗、两颗疏淡的星, 似化作晶莹的雪, 对她无声地落下来。她的睫毛微微一颤, 多么惬意、多么彻底、透明的一种凉啊。她的眼眶湿润了, 窗外笼着灯火的树叶忽幽忽明, 她似看到它们伸向苍穹那笔直的枝、笔直的杆……
“砰。” 又是一声响。606宿舍的门被突然关住。茹小鸥一楞, 急步返回。
“云尘、去去, 是我, 小鸥。” 她压低嗓门, 着急地敲门。 斜对门忽地拉开, 一见茹小鸥, 门里一位穿睡衣、头发蓬乱的进修生怔道: “哦? 怎么是你?”
这时, 606宿舍裂出一条缝, 云尘一伸手将她拉进去。那女进修生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其轻蔑的冷哼。
“酒瓶就是她扔的。” 云尘压低嗓音, 一指窗户, 道: “是风把你关在门外的, 别怨我们。” 说着, 钻进纱帐里。
茹小鸥熄了灯, 返回床上躺下。她睁大一双眼睛, 了无睡意。
去去熟睡的鼾声一阵阵, 如隐隐约约的雷声, 对她袭来。 突然, 只听她响亮地笑出一声。 “无聊。” 她咕哝一句, 翻个身, 又沉沉地睡了。
茹小鸥苦笑了笑, 想: 这就是她竭力从父亲那里争取来的好机会。她的手情不自禁伸到枕头下, 那里是厚厚的一叠家信。父亲每次来信会提醒她: 不要只顾埋头创作, 忘记上课。她还年轻, 应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多学习。
上课? 到哪上课? 写作班散沙一盘的现状根本不敢让父亲知道。每次写信回去, 编些好听的话哄哄他们。这么多天过去, 系里没有任何教学上的安排。有同学去系里问, 这次, 倒是明确回话了: 说班主任的名字叫郑思齐, 很快从北京出差回来。
“郑思齐。” 茹小鸥默默念着班主任的名字, 将一叠家信紧紧搂在胸口。迷迷糊糊间, 想起家信里还夹了一封叶琛从南大写来的信。
叶琛在信中说南京和上海不过坐六个小时的火车, 他想过来看她。他还在信中描述很多开学典礼的热闹景象。他说, 他每天从这个阶梯教室跑到那个阶梯教室, 课程排得满满的, 不让自己有一丝喘息的机会。他们的宿舍很窄, 八个男生挤一室。 南京素有火炉之称, 秋老虎的威力算真正领教了。最后, 他告诉她, 他们同寝室八个男生, 其中四位已经有女朋友, 都不在同一城市。那些正在谈恋爱的男生, 每天上完课的第一件事, 即给女朋友写情书。这就是他的大学生活。 他用平淡的口吻做总结: 也不过如此。希望能和她保持联系。
“也不过如此。”茹小鸥的脑子越来越沉, 在彻底遁入无边的黑暗中时, 听着自己回复信中的叶琛: “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
那声音无比惆怅, 睡着了也能感觉到心悸的不安和失落。